第二节
孝史以平常心度过突然回家造成的骚动和混乱。
父亲的喜悦、母亲的眼泪、妹妹的开怀大笑,这些当然都让他感动。在门口跟母亲相拥的时候,他多少也有抱头痛哭的冲动。
只是,孝史的魂魄还有一半留在那个昭和十一年。这缺了一半的心,不管是重获新生的感觉或是回到家人身边的喜悦,都只能体会一半。妹妹还偷偷讲说,他好像是空有哥哥形体的机械人,虽然被母亲骂了,但孝史却觉得这个比喻很贴切。
警方来问案,饭店的社长亲自上高崎家来谢罪,报社和周刊的记者来采访,一切只能用鸡飞狗跳、无比混乱来形容。可孝史就用一句“我不记得了”当作挡箭牌,躲过这些人的疲劳轰炸。虽然他一贯沉默以对,但并不代表他是被逼问到不知该讲什么。怎么说也说不清的事,说了也没有人相信的事,太多了,自然让他成了个没声音的人。
他在自己的房间睡觉,也不会作梦。身体果然非常疲倦,他经常觉得想睡,需要休息。每当睡醒睁开眼睛,发现是自己躺惯了的床,心里总在想,会不会出现奇迹,让他一觉醒来又回到蒲生邸?会让缺了一半的心真正感到激动的,只有怀抱这样的幻想的时候。遗留在昭和十一年的另一半,正呼唤着孝史。
随着回到家的日子越来越长,原本只顾着欢喜的父母,眼神也逐渐添了疑惑之色。每当母亲不小心与孝史四目相接时,就会急忙眨眼,露出笑容。父亲面对心中有太多消也消不去的疑问时,就会用粗糙的手指好像跑进沙子似地拼命揉眼睛。在时间将这一切冲淡前,孝史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一次,他有机会和父亲太平深谈,其实,与其说有机会,倒不如说是碰巧。某天夜晚,他想事情想到睡不着,跑到厨房去找吃的,却看到太平在那里喝酒。
“怎么啦?还不睡。”
“爸你才是。”
太平要儿子也过来喝一杯。他已经喝了不少,眼皮很重,好像快睡着了。虽然不喜欢听父亲啰唆,不过,既然他已经醉了,应该没关系吧,孝史想着便在父亲的旁边坐下。
太平默默地替儿子倒酒,两人小口小口喝着啤酒。就在孝史的杯子空了的时候,太平突然像喝醉般说道:“你,好像变了很多。”
他那样子好像不是在对孝史说话,而是在对空酒瓶说话。
“我没变。”
“不,你变了。”
“哪里?”
太平用只有喝醉酒的人才可能做出的慢动作,极为迟缓地眨了下眼睛,“好像……突然长大了。”
孝史微微一笑。或许吧!毕竟我经历了二二六事件。
“那是因为我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关系啦。”
“是这样吗?我不懂。”
太平还要继续讲下去,孝史又开口,不期然地两人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的脑袋不好。”
太平一脸无趣又眨了一下眼,随即举手搔起稀疏的头发,“干嘛、这样讲?”
“我只是在学爸爸。”
把杯子放下,孝史也对着空酒瓶讲起话来:“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
“这是我住在那家饭店的时候得到的启示。”
“因为遇到火灾的关系?”
孝史只是微笑,没有回答。相反地他却说:“爸爸很伟大。”
太平又以极慢的动作睁大眼睛。
“干嘛?没事讲这个。”
“我一直想讲出来,我对爸爸是非常敬佩的。”
——所以,算了吧!别再执着过去了。
“虽然没有念书,头脑又不好,但爸爸还是很伟大。希望爸爸永远保持现在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