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我杀了人。我嘴里不断重复这句话,可是他们不在那边。他们抽烟被老师逮到,在宿舍关禁闭。
我无力跪倒地面,注视着下边。“我”独自在草丛中抱着头,未几便昂然抬头,往右跑去。目标是邻近的建筑工地,“我”想起偷工作服的地方有搬运建材的单轮手推车和铲子。“我”很快会带着那些东西返回,然后拿大块棉布包裹她的尸体,放上手推车,运下土堤,在远处的河流上游附近挖个深穴埋入。拿来包覆她的棉布,就是平常盖住种轿的那块布。
我起身打开冰凉的神轿仓铁门,在背后微弱的月光照耀下,满是尘埃的地面映入眼帘。只见棉布摊开,正中央突起一个人形。我踏进仓库,战战兢兢拉起布的一角。她已不再动弹,再过两小时,这副躯体便会埋在冰冷的地底。
我觑着她的脸。她双眼紧闭,毫无表情。我第一次这样仔细观察她的遗容。二十年前,拖着手推车和铲子返回的我,在铁门隔绝的黑暗中,完全没看她,只顾包起她的身体,未再解开棉布检查便直接丢进洞内掩埋。
就在我眼前,她毫无血色的双颊抽动一下。
我放开手中的布,迅速后退。
再次摊落地面的布下方传出咳嗽声。剧烈的咳嗽与痛苦的作呕声相继而来,我不敢动弹,屏住气息蹲在墙角。
原来她还活着?
她挺起上半身,翻开覆盖的布,在混凝土地上无声爬行。痉挛般的呼吸一次接着一次,她拚命朝透着月光的出口前进。
原来如此。
我恍若全身融化在地。
原来我没杀人。
那时,我并未杀死她。
“太好了……”
我不由自主地出声,她猝然转过头。我离开墙角向前,温柔地笑着靠近她。
“我以为妳死……”
凄厉的惨叫打断我的话。她一站直便露出狂乱的眼神,以惊人的力道撞向我胸口。伴随“咚”地一阵冲击,空气骤然震出肺部,我的身体往后飞,后脑猛烈撞击墙壁,双腿彷佛瞬间消失。我浑身虚脱,踉跄跌倒。
“不是的……我……”
我试图站起却无法如愿,上身东倒西歪、眼前一片天旋地转,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地。我使劲抬头,却吐不出半句话。满脑嗡嗡耳鸣,眼前的景物逐渐融入黑暗,缓缓淡出。
“不是的……”
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双目圆睁、鼻翼颤抖,喃喃着听不懂的话语,把棉布扔到我身上的她。下一秒,我感到后脑遭她双手击打,一次,又一次。
然后,我便坠入毫无知觉的漆黑中。
在持续的微幅震动中,我意识模糊地睁开眼。
视野仍旧一片黑暗,但并非视力未恢复。依触感及嗅觉判断,我晓得自己被包裹在那块布里移动。
身体使不上力,连声音都发不出。
不久,我被丢到地上,挖土声随即响起。意识恍惚中,我听着这声音好长一段时间。
是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
原来,当时我埋了我。
挥铲声毫不间断。未几,包着布的我被粗暴地翻到一侧。有那么一瞬,身体彷若从空中落下,立刻又撞向一个坚硬的地方。上方再度传来挖掘声,泥土洒在我身上。
或许这样也好。
总觉得,很像在做梦。
我无视紧咬内脏般的罪恶感苟活二十年。我想逃走,想消失。虽然弄清当初没杀人,但等同杀人的那个罪行并不会从我心中抹去。
这样就好。
一片漆黑中,我闭上眼睛。压迫感益发强烈,呼吸愈来愈困难,手脚完全无法动弹,挥铲声也愈来愈远。终于,我什么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