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维也纳
麦克斯·克莱恩住的地方只有一站电车的距离。那是环城大道以外一片优雅的老社区。老头儿所住的是一幢精致的旧式公寓楼,其中有一条走廊直通一座内置的大庭园。庭园里光线昏暗,微光的源头来自于公寓楼里的灯火。穿过第二道走廊便来到一间整洁的小门厅。加百列瞥了一眼住户的名牌,在中间的位置上他看到了一个名字:M.克莱恩——3B。楼里没有电梯。克莱恩攀着木质的楼梯扶手,执拗地向上爬着,脚步沉重地踩过饱经蹂躏的楼梯。两扇装了门镜的木门出现在第三层的楼梯平台上。克莱恩一边跌撞着趋近右边的那一扇,一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的手抖得厉害,手里的钥匙叮叮当当,犹如一件打击乐器。
他开了门,走进去。加百列站在门槛外犹豫着。在列车上同克莱恩相邻而坐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在此之前他从未与任何人在眼下的情境会晤过。以往的经验和严酷的教训告诉他,即使对一位八十岁的犹太老头儿,也必须视之为潜在的威胁。然而加百列心头的焦虑很快烟消云散,因为他看到克莱恩将公寓里的灯一盏一盏全部打开了。他暗想,一个设局害人的人,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不错,麦克斯·克莱恩自己也很害怕。
加百列随他进了公寓,合上门。在通明的灯火里,他终于可以好好看看他了。克莱恩的一双红眼睛又潮湿又黏稠,隔着一副黑色的宽边眼镜,似乎睁得更大了。他的一小撮白胡须已经盖不住脸颊上的黄褐斑了。还不等克莱恩告诉他,加百列已经知道:他是位幸存者。同子弹和烈火一样,饥饿也会留下疤痕。这样的面孔,加百列在耶斯列谷地见过许多,其中包括他的父母。
“我去泡茶。”克莱恩说罢就消失在一面通往厨房的双扇门后。
午夜的茶水……加百列思忖着。会是一个漫漫长夜了。他来到窗前,拉开了百叶帘。此刻雪停了,街上空荡荡的。他坐下来。这间屋子让他联想到伊莱的办公室:高高的彼得麦式样的天花板,书籍凌乱随意地堆在架上。凌乱之中,透着优雅和书卷气。
克莱恩从厨房回来,用银器盛了一份茶水,摆在一张矮桌子上,随即在加百列对面坐下,静静地打量了他一阵子,终于开口道:“你的德语说得非常好,说真的,你说起话来像个地道的柏林人。”
“我母亲来自柏林,”加百列实话实说,“不过我出生在以色列。”
克莱恩仔细审视他,似乎也是在寻找幸存者的伤疤。接着,他饱含疑问地举起手掌,似乎是在请加百列回答一道填空题一一她当时去了哪里?她是怎么幸免于难的?她也进了集中营吗?或者,她是不是在疯狂屠杀之前就已经逃出去了?
“他们当时住在柏林,最后还是被驱赶到了集中营,”加百列说道。“我的外公是位相当有名的画家。他一直深信德国人是地球上最文明的民族,所以始终不相信他们会把事情做到那个份儿上。”
“你外公叫什么名字?”
“弗兰克尔,”加百列又一次实言相告,“维克特·弗兰克尔。”
克莱恩记得这个名字,他缓缓点着头道:“我看过他的作品。他是马克思·贝克曼的学生,是不是啊?天分极高的。”
“是的,没错。他的作品很早就被纳粹定性为堕落,大部分都被销毁了,工作也丢了。原本他是在柏林的艺术学院教书的。”
“不过他留在了德国,”克莱恩摇着头,“谁都没想到会发生那些事。”他顿了顿,思绪转向了别处,“那你的父母后来怎么样了?”
“他们被驱赶到了奥斯威辛。我母亲被送往比克瑙的女子集中营。获得自由之前,她在里面熬了两年多,活了下来。”
“你的外祖父母呢?”
“一到集中营就进了毒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