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老师遍访研究者,四处嚷嚷这是爱好会的卑劣阴谋,将提倡建馆者挨个封口。做好工作后,老师向文部省提交文件,以江户美术协会的名义做出了“建设浮世绘美术馆为时尚早”的判断。
如此,建馆计划不了了之,我这辈子从没感到如此羞愧。只要不牵涉爱好会,美术馆的修建完全板上钉钉。最初我憎恨的对象是爱好会,但我立刻意识到他们并没有错。无论以何种形式,美术馆建设对热爱浮世绘的人们而言都是共同怀抱的梦想,不该有私人恩怨介入的佘地。然而老师只为赌气,竟然毫不留情地打碎了浮世绘界全体的梦想。不久前他还万般热情地向我们宣扬建馆的必要性,之后的所作所为实在让我绝望不已。
我开始思考,我们到底为了什么研究浮世绘。浮世绘是必不可少的存在,正因怀有这样的信念,我们才能继续研究。然而老师丝毫不为浮世绘的将来着想,他只关心自己所处的现在,否则绝不会产生破坏建馆的想法。对浮世绘的未来而言,对我们这样的后继者而言,浮世绘美术馆都将成为崭新的开端。于是我对老师产生了怀疑,或许他根本不关心浮世绘吧。我没法抱着质疑继续留在老师身边,所以放弃留校,转而选择跟浮世绘无关的公司就职。
所以我对嵯峨先生的愤怒感同身受。
正是嵯峨先生向文部省提议修建美术馆,但他缺乏统领研究者的力量,所以想以这种方式将计划传达给曾经共事的老师。由谁牵头都好,建设美术馆对当今浮世绘界而言意义重大,嵯峨先生将希望寄托于老师,他一定做梦也没想过老师会摧毁整个计划。
然而,一切都简简单单地化为泡影。
得知真相的嵯峨先生诅咒着老师。
只要老师仍以第一人的身份主宰浮世绘界,浮世绘就始终被他玩弄于股掌,惨遭扭曲践踏。但老师的力量早已达到嵯峨先生无法企及的高度,报社、杂志社、美术馆,老师的势力范围几乎覆盖整个日本。如果以爱好会名义正面冲突,无疑只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嵯峨先生是一会之长,他不能拿整个爱好会冒险。
最终嵯峨先生决定凭一己之力对抗老师。现在想来,他之所以对我爱护有加,或许正因为我是被逐出师门的西岛学生。他早就虎视眈眈,暗暗瞄准着扳倒老师的机会。
他终于盼来了绝佳良机。
超过五十张秋田兰画在嵯峨先生眼前排开,每一张都没有署名,这些是东北美术商为做鉴定托水野转交的作品。
最初嵯峨先生并没多想,但久久看着水野带来的挂轴,那项计划逐渐在他心中萌芽。
他首先想到了春峰庵。
假如能重现当年的赝品事件,就能一举让西岛身败名裂。但只在画上做手脚并不能骗过西岛,因为他对手绘并不感冒,自然也不会费心思研究。嵯峨先生着魔般开始构思计划,重点是从研究者立场进行思考,需要缜密到换了自己也无法识破的程度。终于,他想出了自信能够骗过所有人的计划。
那就是昌荣的画集。
西岛讨厌手绘,选择印刷物正是嵯峨先生为引他出洞设下的盲点。印刷物不同于手抄本,给人的印象更耗钱也更耗时,而且人们对铅字更抱信赖感,会自然而然降低戒心。就算原本是手绘,进行印刷后我们就不再抱有手绘的意识。这是嵯峨先生瞄准的第一个目标。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步——为了骗一个人,仅仅印刷一册画集。没人会料到那本画集天底下只有一本吧,印刷物一般都有复数性,谁都会坚信那是几百本的其中之一,绝不会认为那是独一无二的特别发现。
整个构想实在巧妙。我至今仍为嵯峨先生的才能脱帽致敬。假如只是跟相册一样贴上照片,就算老师再怎么急功近利都不会上当。一旦做成印刷物,老师就会将怀疑抛诸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