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他弯腰低头,他是阶级敌人,他是反面教员。台下第一排,一个穿着破袄的小男孩仰着蜡黄的小脸看着他,流出的鼻涕已冻成冰,用小手指着他轻声说:“这是坏蛋。”他使孩子们从小懂得阶级斗争,他完成了历史使命。
父亲的脸在眼前浮现。他在对自己说话:你得处处小心,事事小心,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千万不要忘记:凡事要多低头。那时他十五岁,上初中,1950年。
他彻底低头了……
虽然是豪华车,但顶着出租的帽子,就不得不在威严的大门口停下来。警卫示意车靠边,让他到传达室登记。这大院内有一大堆他说不上来的高级机关。他不能随便出入,金钱在权力面前显出低下了。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到车里坐等。这样有身份一些。
有人出出进进着大门。两个姑娘到外面买雪糕,又说笑着进去了。门卫站得笔挺如没看见,更准确说,是“不敢”多看她们。这些姑娘比自己有身份,可以随便出入。他扭头看了金凤一眼,俊,打扮也挺时髦,但粗壮了些,没有那些姑娘大方文雅。她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这一切,露出一股怯。这让他痛楚地感到了自己社会地位的低下。老婆是丈夫身份的标尺。“你想不想上大学?”他突然问。“上大学?”金凤莫名其妙。高中毕业七年了,她从未想过。“你要想上,我出钱让你去大学读代培。……算了,以后再说吧。”他狠狠地挥了一下手。
两辆上海牌旧轿车堂堂皇皇开进去了,他还得靠边等着。他突然感到,那两辆旧车代表着权力地位,而他这辆顶着出租牌的豪华车恰恰没有身份,把这豪华车脱了(像脱衣服、脱壳一样),把自己的眼镜、花衬衫、金表都脱了,再把钱包脱了,把达美公司老板的名儿也脱了,自己是什么?就剩一个粗粗壮壮的身体,顶着个又方又大的黑脸,低贱得不成个人。他想到了自己低贱的身世。
不,转瞬他心中又翻了过来:他们又有什么?今天丢了官,明天就没车坐,脱掉这层壳,他们一样不值钱。
要找的人来大门口接他了。一位名气不大不小的作家,程无忌。五十多岁,红脸,小眼睛,嘴往前凸,有个活泼热情的狐狸面相。你来了?他连连招呼着。
车不能进,他们走进去。院里挤满了简易房,一层的,二层的,拐来拐去的巷道。程无忌边走边热情介绍着:那是出版社,这是机关,这是报社,那个楼有好几个单位……来来往往都是文化界人士,都是朴素的白衬衫。他的花衬衫,金边眼镜,再加上这张黑脸,显得刺眼。他觉得自己走路不自然,提着小皮箱,也显得磕碰邋遢。在这儿他又像下等人了。真正有身份的是短袖白衬衫,朴素的灰裤子。那是贵族。再看金凤,走得更不自然,高跟鞋都踩不稳,一个小县城的姑娘,根本没见过大世面。
一幢红楼,又有军人守卫。程无忌掏出工作证,又指着他和金凤说明了一番,门卫上下打量着摆了一下手,才放他们通过。楼里很拥挤,楼道堆放着书柜、成捆的书报,很暗。远没有大饭店的豪华敞亮。但踏着一级级台阶上楼,他却深深感到这里对他有多么大的压迫力。他时时觉得自己卑微,没身份。
在中国,还有比金钱更有地位的。
总算到了办公室,烟茶也递了过来,自己的身份,程无忌已向他几位同事作了介绍。没想到的是,达美公司董事长的名片在主人那里赢得了很大尊敬。他们不但客气热情,甚至显得有些殷勤。
他找程无忌的事情很简单:聘请这位作家当达美公司顾问。工作很单纯:负责阅读几十种全国报刊,每月两次把报刊上有关信息书面提供给公司,“您是写改革的作家,对全国动态有把握。”等屋里只剩下程无忌时,他又接着说不便于公开说的话:“至于酬劳,啊,……我们公司每个月将付您五百元。”他原定三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