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归宿”还是“结尾”
,抱住他,问:“咋的啦?我去叫护理来吧?”高福海嘶嘶地喘着,只是摇着头,一只手紧紧地抓着韩起科,过了一会儿,长长地出了口气,才得以慢慢平静。人却完全瘫软在韩起科的怀抱里。两颗老泪颤颤地在布满皱纹而又深凹的眼角里蠕动。
“你咋样?还好吗?”待重新躺回床上去以后,高福海勉强睁开眼睛,缓缓地问韩起科。韩起科拿热的湿毛巾替高福海轻轻擦去眼角的泪花,说道:“别说话了。您不能太激动。好好躺着。一会儿,您还是回医院去吧。赵光想干啥呢,出精倒怪地把您拽到这儿?”
高福海没接韩起科的话茬,只是默默地躺了会儿,等自己完全倒过气来,突然问韩起科:“给我带啥来了?带冈古拉的土豆没有?”韩起科忙说:“带了带了。咋能不带呢?”高福海僵硬地挣出一丝笑纹,说道:“还是你想得着。这么些人,带那些东西,什么人参鹿茸。唉,你说,我现在要那些玩意儿干啥呢?”韩起科说:“那些好东西,留着您以后慢慢用吧。日子还长着哩。”“我还有啥日子,啊?”“快别这么说。我看您今天气色就不错。除了土豆,我还给您带了一样东西哩。”“是吗?啥?”“您就别问了。说出来,您可能又要激动了。反正是您喜欢的。”高福海没再追问了。可能没那个力气再追问,也可能是因为一个人到了这样的最后时刻,对过去曾经喜欢过的那些东西,也都不那么在乎了,有也罢,没也罢;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能怎么样?所以就不想追问下去了。他们更看重的当然是眼前正在经历的每一分钟。两人便默默地又静坐了会儿。过了一会儿,高福海却问:“你还恨我吗?”
韩起科忙说:“快别说那个了。”
高福海侧过脸来,瞠瞠看着韩起科说:“也别恨朱副场长和李副场长他们,别恨他们说我们精神不正常。也别恨所有那些要离开冈古拉的人。”
韩起科说:“我不恨。”
高福海攒足力气,慢慢地说了一段让韩起科特别吃惊的话:“……想一想,这几十年,有谁是真正正常的,完整的?说别人不正常,不完整,其实他们自己也挺可怜,也是挺不正常,挺不完整的。我们要承认自己的不正常,不完整。我们自己不也会离开冈古拉,去寻找新的生活吗?要承认我们做错了许多事,还做过一些让别人变得不正常不完整的事。但他们就没做过这一类缺德的事?在自己变得不正常不完整的同时,又常常会做一些事情,把别人变得不正常不完整。这就是我们这几代人共同的悲剧。谁也别责怪谁。要承认,让每个人都真正正常完整地活着,是包括我们儿孙后代在内今后几百年所有人一直要努力的一件大事。努力几百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所以,别跟任何人赌气,由他们说去……由他们说去……”说着,他又憋憋地喘了一会儿。韩起科以为他还会说一些只有临终时才会说的“大彻大悟”“大包大揽”“大空大透”的话,但高福海却不说了。他感到浑身乏力。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发黑。后脊梁上湿腻腻的。黏稠的冷汗慢慢地从耳朵根后顺着脖梗往下流淌,濡湿了一片枕巾。休息了一会儿,他让韩起科告诉他现在几点了。韩起科说,快十二点了。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指指撂在一旁椅背上的一件上衣,对韩起科说:“口袋里有一块手表,你拿去。”韩起科忙问:“干吗?”“那是我爸留给我的……”“别这样……”“一块老式的欧米茄表。当古董存着,还是值一点钱的。”“您留着自己使吧。”“我让你拿着就拿着。”然后他又喘了一会儿,又问:“几点了?”韩起科看看那个表盘子上的罗马字和衬底都有点发黄发暗的欧米茄表,说:“十二点零五分了。您这表比我的快五分钟。”高福海说:“你那个什么表?电子的玩意儿。还是以我的表为准。以我的表为准……我就能多活五分钟。”说着,他自嘲般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