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秦淮月夜,曾国藩强作欢颜,为开缺回籍的弟弟饯行
入、细细地滋润着曾国藩的心田。他很觉惭愧。自己天天讲黄老之术,却比从不谈黄老二字的彭玉麟相差十万八千里。他望着静静流淌的秦淮河水,由衷地说:“雪琴,你的这番志向,正是先贤遗风。我也时时想学着做,但可能做不到。
金陵虽下,长毛还有二十余万,皖北河南一带捻军声势浩大,他们很有可能合为一股,战事即将由江南转向江北。君父尚在忧危之中,臣子岂能解甲归田,消受清福?雪琴,回去好好休养一段时期,照顾国秀。一旦国秀病情好转,还请大驾早返金陵。”
彭玉麟笑了笑说:“数年来玉麟虽迭授要职,然在军中,不敢以实缺人员自居,历任应领养廉俸银从未具领丝毫,诚以恩虽实授,官犹虚寄。目前军中需银孔亟,玉麟所存粮台二万两养廉银,请涤丈充作公用。
曾国藩紧紧握住彭玉麟的手,激动地说:“贤弟这番心意,诚可钦服鬼神,但军中岂缺这二万两银子!你不领,我也会给你保存的。我只希望贤弟早点回来。”
彭玉麟不再作声了。天色已明,画舫正要返掉,却不料岸上一骑飞来。顷刻之间,新封一等男爵萧孚泗已哭倒在地。
原来,湘乡送来了讣告,他的老父二十天前去世了。萧孚泗的悲痛哭声,使画舫上的湘军将领们想起了远在家乡的老父老母,不免心中凄然,曾国藩的心头也如同压上了一团沉重的阴霾。祥云暴卒,霆军哗变,恭王被黜,九弟开缺,雪琴辞归,孚泗丧父,上谕严责,谤讟四起,他万万没有料到,盼望了十多年,历尽千辛万苦所得来的大胜之后,竟是如此的凄凉冷落,使人伤心失意……
画舫无声地向桃叶渡划去,秦淮河水逐渐由黑变蓝,由蓝变青,终于泛起千万叠闪闪发亮的光波。它从昨夜神秘的睡梦中苏醒过来了,宛如由仙境重返人世,脱掉迷乱心性的五彩轻纱,恢复其温和可亲的本来面目。头顶上,旭日高高地悬挂在金陵城的上空,将它的无穷光芒、无限生机送给宇宙。曾国藩走出舱房来到船头,立时被正在兴建中的江南贡院的宏大气魄所吸引:数以千计的人在那里忙忙碌碌,壮阔非凡的贡院已初具规模了。望着朝阳下的复兴场面,曾国藩的心情陡然开朗起来。他不禁自我责备道,为什么总要从险恶方面去想呢?眼下自己明摆着是大清朝的第一号功臣,谤讟再多,能抹掉攻克金陵的铁的事实吗?太后再有疑心,不是已上奏湘军要大规模裁撤吗?历史上这样断然自剪羽翼的功臣有几个?长毛扑灭了,两江乃至整个东南半壁河山亟待重建,江南贡院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复,金陵城、两江三省也同样可以在自己的手中得到恢复。如果说战场厮杀、夺隘攻城要靠九弟、雪琴等人的话,那么安邦定国、经世济民则是自己的长处,无须假手他人。而这,又正是大乱平定后的第一要务!广阔富庶的两江大地,为自己才具的充分施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大厦正欲梁栋拄,灰心何事赋归田?”手无寸权的翰林院学士时代都能有如此胸襟,大功初建、权绾三省的协揆总督反而退缩了吗?
想到这里,曾国藩豪情顿生。当画舫轻轻靠近桃叶渡岸边时,他安慰萧孚泗几句后,又对着满船湘军将领高声笑道:“诸位辛苦了,上岸好好休息吧。明年灯节,我再请各位来一次秦淮夜游!”
(《野焚》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