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1934年春天,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被飞机坦克打破宁静的那一年,也是瑞典探险家最后一次中国之行。赫定先生用五十年时间五次深入中亚腹地,寻找罗布泊的准确位置。他的一切融人这片土地。当他意识到英国和俄国要夺取这块土地时,他向国民政府建议,尽快修筑内地到新疆的国防公路,重新开通古丝绸之路。赫定先生受国民政府委托,以七十岁高龄最后一次进疆进行勘察活动。
在哈密吐鲁番,赫定勘察队受到马仲英的热情接待。
当勘察队抵达库尔勒时,到处都是溃兵,人们都在谈论马仲英的死亡,苏联飞机撒下的传单跟雪片一样一飞舞。溃兵沿大山往库车奔跑。赫定问这些士兵:“你们已经没有指挥官了,为什么不回甘肃老家去?”
“我们的司令是马仲英。”
“马仲英已经死了。”
“胡说哩,苏联人跟盛世才一个裤裆里放屁,他们说尕司令死,尕司令就死呀?没那么容易!”
一拨士兵又一拨士兵,他们口气坚定,根本不相信尕司令会死。这些壮健红润的甘肃小伙子,毫无失败后的沮丧和绝望,像去赶庙会,从沙漠深处返回大路。
那条沿天山南麓伸向库车的丝绸古道跟河流一样汇聚着越来越多的36师士兵。他们把赫定先生称作尕司令的洋朋友。在哈密城外的戈壁滩上,赫定和他的勘察队竟然发现尕司令和士兵在一起踢足球,偏远的中亚大漠竟然有足球!洋朋友喜出望外,两个瑞典小伙子技痒难忍,加人其中,兴奋得跟马一样嗷嗷直叫。那么辽阔的足球场!球门就在地平线上,太阳守在那里左晃右晃。对准太阳——射门!当听说这位七旬高龄的老人从少年时代就向往中国,数次进入死亡之海,穿越欧亚大陆,尕司令佩服得五体投地,亲手泡上二炮台茶端给这位瑞典老人。老人用洋点心请客,老人发现这个娃娃司令是个严格的穆斯林,不喝酒不抽烟,只吃少量饼干和牛肉,饮食很节制。清瘦修长却体格剽悍,一个标准的斯巴达式的古典武士。
“什么是斯巴达?”
老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干脆用《三国》里的马超来解释,“将军就像反西凉的白袍将军马超。”
“哈哈哈,马超,马仲英,好好好!就是马超。你简直就是我的父亲,我父亲要活到你这年龄我就安然了。”
“你父亲去世了?”
“叫国民军给害了。”
“对不起,我引起你的悲伤。”
“我不悲伤,这有啥悲伤的,人的生死都是前定的。”
尕司令扬起脑袋吼了两声河州花儿:丢下个尕妹子走西口,离河州又过个兰州;血泪债装在了心里头,儿子娃要报个冤仇。
唱红了脖子唱红了脸,尕司令扒下军装,皮带里扎着白衬衣,带上一帮小伙子又冲上戈壁滩,一个射门,足球跟炮弹一样“轰”一下把太阳击落!大地上漫开一大摊红红的血。辉煌的大漠黄昏。
“他还是个孩子,我的小儿子跟他一样大。”
老人泪花闪闪。一定是上帝伸出奇妙的大手,在北欧童话般的森林王国和中亚荒凉的土地之间划了一道线。老人又拦住一群士兵,“你们的指挥官死了,快去找他的尸体,给他举行葬礼。”
“尕司令死不了,能死也就不是尕司令了,老爷爷你是尕司令的洋朋友,你就不该信这破传单。”
“可你们进去的是死亡之海。”
“我们出来进去好几回了,飞机撵不上,我们从这边进去,从那边出来跟喝凉水一样。”赫定先生快晕了,赫定进去过好几次,每次都要经历死亡的劫难。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是怎么活着出来的,这些士兵跟小孩捉迷藏一样兴致勃勃面无惧色,赫定小声问他们,“你们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