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和气气,笑眯眯的,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能变得暴跳如雷。跟天气一样,怎么能变得这么快?他就是那个样子。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喝酒,基本上啥也不干,就是在家里躺着。喝起酒来他真没记性。比方说,他就让水龙头那么开着,把家给淹了。我还记得他忘了关炉子,差一点儿烧光了所有东西。”
她拿棋子摞出一座小塔,又默默地花了点时间,把它弄结实。
“多利安真正爱的只有阿波罗一个。所有邻居小孩都怕他怕得要死——我是说阿波罗。几乎没人见过他,只是听到他在叫。这就够让人害怕的了。多利安把他拴在院子后头,用大块的羊肉喂他。”
萨丽娅说不下去了,可我不用费劲也能想得出来。多利安喝高了,狗没人管,没人拴,在院子里溜达。纱门是开着的。
“你那会儿多大?”我低声问她。
“五岁。”
然后我问了那个从暑假开始、一直挂念至今的问题。“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我是说……他们就不能……”
萨丽娅移开了目光。“请别问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感觉在这几个字后面,一定是深深的痛。“我累得要死。”
“对不起。”我说。
“改天我一定告诉你。”
她后来确实告诉了我。糟糕的手术,灾难性的术后伤口感染导致了败血症,引起了肾功能和肝功能衰竭,也吞噬了新移植的皮瓣,迫使医生不仅将皮瓣割除,还从她残留的左脸上切去了更多的组织,同时锯掉了部分下颌骨。由于并发症,她在医院住了将近三个月。她差一点就死了,应该死了。从那以后,她就不许医生再碰她。
“萨丽娅,”我说,“我还要再说对不起,为我们刚见面那天发生的事。”
她翻起眼睛看着我。早先那种顽皮的光又回来了。“你早该说对不起。可是没等你吐得满地都是,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是个蠢货。”
玛达丽娜走的时候,还有两天就要开学。她穿着紧身的奶油色无袖长裙,绷出苗条的身段,戴一副牛角框太阳镜,头发用白丝巾紧紧扎住。她这身打扮,就好像担心自己身上哪个地方会垮掉,好像她就是要让自己这样紧绷着。在蒂诺斯城的渡口,她拥抱了我们大家。她抱萨丽娅抱得最紧,时间也最长,嘴唇抵住萨丽娅的头顶,给了她一个久久的、死死的吻。她始终没摘下自己的墨镜。
“你也抱抱我。”我听见她小声说道。
萨丽娅回抱了她,动作僵硬。
渡轮呻吟着,晃晃悠悠地驶离,身后留下一条翻卷的水浪,我以为玛达丽娜会站到船尾,挥手作别,抛来飞吻,她却快步走到船头坐下,看也没看我们。
回到家,妈妈吩咐我们坐下。她站在我们面前说:“萨丽娅,我想让你知道,在这个家里,你不必再戴那个东西了。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他,只要你自己觉得合适,你就摘了它。这事儿我不会再说第二遍。”
就在此时,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明白了妈妈早已看出的事。那面罩是为玛达丽娜戴的,为了不让她难堪,不让她丢脸。
好半天,萨丽娅一动也不动,一个字也不说。然后,慢慢地,她抬起了手,解开了脑后的系带。她摘下了面罩。我直视着她的脸。我感到一种不自觉的冲动,想要退缩,就像你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可我没有。我一直盯着她,逼着自己不眨眼。
妈妈说,她要让我在家学习,直到玛达丽娜回来,这样萨丽娅就不必一个人呆在家。晚上吃完晚饭,她给我们上课,早晨她去学校之前,给我们留好作业。这样安排听上去不错,至少理论上如此。
可是实际上,在家学习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妈妈走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