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给马纳尔。他拿着照片,贴近自己的脸,对着那烧过的一角,凝视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是不是海洋吸引了他。我不知道他是否尝过海水的咸,是否曾经注视着海潮从脚下退去,并为此感到头晕目眩。也许,虽然他看不到萨丽娅的脸,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亲缘,因为她知道痛是什么感觉。他把照片递还给我,可我摇了摇头。你留着吧。我说。他脸上闪过少许怀疑。我笑了笑。然后,尽管不能确定,可我感觉,他还了我一个微笑。
九十二……九十三……九十四……
我战胜了肝炎。我证明了古尔是错的,奇怪的是,我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失望。可我知道我让他吃了一惊,因为我问他,我能不能留下来做义工。他昂起头,皱着眉。到头来我不得不去找护士长。
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浴室里满是尿味和硫磺味。每天上午我都把马纳尔抱进浴室,用两条胳膊托着他赤裸的身子,留心着不要颠到他。我以前见过一个义工把他扛在肩膀上,好像他是一口袋大米。我轻轻把他放到条凳上,等他喘口气,再用温水冲洗他瘦小、脆弱的身体。马纳尔总是安静、顽强地坐着,两只手放在膝头,耷拉着脑袋。他就像一个受了惊吓、骨瘦如柴的老头子。我拿打过肥皂的海绵,擦过他的两肋,脊椎的节突,两片鲨鱼鳍一样的肩胛骨。我把他抱回床上,喂他服药。按摩脚和小腿可以起到安慰的作用,所以我给他按了,按得不紧不慢。他睡着的时候,萨丽娅的照片总是半塞在他枕头下。
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我出了门,久久地、漫无目的地走在城中,一心要逃离这医院,逃离病患和将死之人的集体喘息。我在多尘的晚霞中走过街道,路边是涂鸦污损的墙,卖货的铁皮棚子一个挨一个,紧紧挤在一起。我穿过小路,路边有些小女孩,头上顶着满筐的生粪,一些浑身炭灰的女人,在巨大的铝桶里煮着破衣烂衫。我在翻猪槽?一样的小巷里左拐右转,老是想到马纳尔,在病房里等死的马纳尔,那屋里塞满了像他一样不成人形的人。我也老想到萨丽娅,坐在礁石上远眺大海的萨丽娅。我感觉到,在我心底深处有某种东西牵扯着我,像海里的回头浪一样拉拽着我。我想屈服,就让它把我掳去好了。我想放弃自己的安身立命之道,从现在的这个我脱身而出,抛开一切,就像蛇丢弃旧皮。
我并不是说马纳尔改变了一切。他没有。我继续迷乱地游走于世界,又过了一年,最后终于进了雅典的一家图书馆,坐在角落里的桌前,低头看着一份医学院的入学申请。在马纳尔和这份申请之间,有我在大马士革度过的两个星期,在那儿,除了两个女人的笑脸,我几乎再无其他的记忆,她们画着浓浓的眼线,每人镶了一颗金牙。也有在开罗地下室里度过的三个月,那是一幢摇摇欲坠的分租式公寓,房东抽哈希什抽上了瘾。我花萨丽娅的钱在冰岛搭公共汽车,跟随着慕尼黑的一支朋克乐队。1977年,我在毕尔巴鄂的反核示威中,断了一只手肘。
然而,在安静的时候,在那些漫长的旅程中,当我坐在公共汽车的后部,或是卡车的车斗里,我的思绪总会兜回到马纳尔身上。想着他,想着他临死前极度的痛苦,以及我面对痛苦时的束手无策,这让我做过的一切,我想做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牢靠了,就像临睡前的小小保证,醒来时便已忘得一干二净。
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
我放下了快门。
那年夏末的一个夜晚,我得知玛达丽娜要去雅典了,留下萨丽娅和我们待在一起,起码要待一小段时间。
“就几个星期。”她说。
我们在吃晚餐,我们四个,有一道白豆汤是妈妈和玛达丽娜一起做的。我瞥了一眼桌子对面的萨丽娅,想看看是不是只有我才对玛达丽娜的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