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窗边走开,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又拉开抽屉翻检里面的衣服,思忖着应该收拾行李了,但脑子里始终乱糟糟一团,不能集中心思,十分困倦却又过分紧张——我知道——无法入睡。
迈克西姆终于离开阳台走进屋里,并闩上落地长窗。我说,“能够立刻动身回去是最好的,可是今天想买票子实在是太晚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哪一天将举行葬礼,我没有问贾尔斯。多蠢哪,我应该问一声的。明天我试试打电话给贾尔斯,到时候再做安排。”说完我瞥了他一眼,一些想法、问题和尚未完全成型的计划乱成一团,在我脑子里翻腾。
“迈克西姆?”
他正直勾勾地望着我,脸色苍白,露出怀疑的表情。“迈克西姆,我们当然非去不可。你明白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怎么可以不去参加比阿特丽斯的葬礼呢?”
他面如死灰,嘴唇发白。
“你去。我不能去。”
“迈克西姆,你必须去。”
于是我走到他跟前,拉着他的手,别的什么都不说,只喃喃地给他安慰和鼓励。我们偎依在一起,那可怕的想法使我们两人都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们曾经说过我们决不可以回去,而现在我们却必须回去。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能逼得我们非回去不可呢?我们不敢谈论目前的事态意味着什么,两人都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影响深远,然而我们没有什么话可说,一句也没有。
我们终于上床睡觉,虽然我们都睡不着,而且我知道我们将无法入睡。两点,三点,四点,我们听见钟声从广场的钟楼上传来。
十多年前,我们逃离英国,在火烧的那天晚上开始了我们的逃亡。迈克西姆干脆地掉过车头,我们便逃离了曼陀丽的熊熊大火,逃离了过去,逃离了过去的全部鬼影。我们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对于将来没有打算,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做出解释,虽然我们最后把地址告诉了他们。我写信给比阿特丽斯,后来就先后收到总管事弗兰克·克劳利和伦敦的银行给我们的一封正式的信和两组法律文件。迈克西姆没有阅读这些文件,甚至于几乎连瞥都没有对它们瞥一眼;他潦草地签上姓名后立刻把它们谁还给我,仿佛这些纸也在燃烧。其余的一切也都由我处理了。自那以后,他们几乎不再有事情来找我们,因此我们过了一年左右不牢靠的平静日子,接着,战争爆发,我们被迫迁往别处,再迁往别处,直到战争结束,我们总算来到这个国家,最后来到这个小小的湖边胜地,重新得到宽慰,安顿下来,继续过我们那种宝贵的、没有什么变化的平静生活,把我们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需要,也不想要任何别人;如果说,最近我开始变得焦躁不安,重又开始回想往事,并且知道过去——如人的手掌那么一点儿大的一块乌云——就在那儿,那么,我却压根儿没有对他说起过,而且,要是以后哪一天想对他说,那我就会在还没有来得及说的时候先把自己的舌头割了下来。
我想,那天晚上我之所以无法入睡,不仅是因为心里太紧张,而且是因为害怕做恶梦,害怕梦见我无法正视也无法控制的景象,害怕梦见那些我想要永远忘掉的事情。然而,恰恰相反,在黎明前夕我当真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在我眼前似幻灯片一一滑过的,是非常安宁、幸福的景象,是迈克西姆和我一起去游览过、两人都很喜欢的那些地方,例如蓝色地中海的风光,又如威尼斯的环礁湖,那儿的教堂在珠灰色的晨雾中浮现……因此当我醒来时,我的情绪非常镇定,在黑暗中我静静地躺在迈克西姆身旁,期望他的心境会跟我一样。
我没有能够充分地面对我梦中的另一种情绪——一种程度相当厉害的奇特的激动和喜悦。当时我觉得非常羞愧。不过现在我十分平静地承认这种激动和喜悦。
比阿特丽斯死了。我心里很难受。我诚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