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
一起,随便什么正式访问,他都没有像今晚这样不自然和虚伪。意识到这种不自然,而且为此感到遗憾,就使得他越发不自然了。他真要为他的快要死去的、亲爱的哥哥大哭,但他却不能不倾听而且尽在谈论他打算如何生活。
因为屋子潮湿,而只有一间寝室生火,所以列文就让他哥哥睡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和他只隔着一道屏风。
哥哥上了床——不知道他是睡着了呢,还是没有睡着,像病人一样辗转反侧着,不住地咳嗽,当他咳不出来的时候,就抱怨一句什么。有时他的呼吸非常困难,他就说:‘啊,我的上帝!”有时他给痰堵住了,他就愤怒地埋怨说:“噢,真见鬼!”列文很久睡不着,听着他的动静。列文的思绪万千,但是一切思想只归结到一点——死。
死,万物不可逃避的终结,第一次势不可挡地出现在他面前。而死——就在这位亲爱的哥哥的身体里,他半睡半醒地呻吟着,而且由于习惯混淆不清地时而呼唤上帝,时而诅咒魔鬼——对于他已不像从前那么遥远了。他感到死也存在于他自己的身体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那么就是三十年以后,难道还不是一样?这不可逃避的死到底是什么——他不但不知道,不但从来没有想过,而且也没有力量,没有勇气去想。
“我工作,我要做点什么事,但是我却忘记了一切都要终结,我忘记了——死。”
他在黑暗中坐在床上,蜷缩着身体,抱着两膝,由于思想紧张而屏息静气,他在沉思。但他越是紧张地思想,他就越看得明白:无疑是这么回事,实际上他在人生中遗忘了和忽视了一个小小的情况——就是,死会到来,一切都会完结,没有什么事值得开头,反正是毫无办法。是的,这是可怕的,但事实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我还活着。现在怎样办才好呢?怎样办才好呢?”他绝望地说。他点上蜡烛,小心地起了床,走到镜子面前照照他的面孔和头发。是的,他的两鬓已有了白发。他张开嘴。他的臼齿已开始坏了。他露出筋肉丰满的臂膀。是的,很强壮。可是躺在那里用残肺呼吸的尼古拉也曾有过强壮健康的身体呀。于是他突然回想起他们小的时候怎样一道上床,又怎样只等费奥多尔·巴格达内奇一走出房间就互相投掷枕头,哈哈大笑,抑制不住地哈哈大笑,就连他们畏惧费奥多尔·巴格达内奇的心理也抑止不住那沸腾盈溢的人生的幸福之感。
“现在,那塌陷的、空洞的胸膛……而我,也不知道将来怎样……”
“咳,咳!该死!你为什么老折腾,你为什么还不睡呢?”
哥哥的声音向他叫喊。
“唉,我不知道,我失眠了呢。”
“我倒睡得很好,现在我不出汗了。你来看看,摸摸我的衬衫。没有湿吧?”
列文摸了摸,就退到屏风后面,吹熄了蜡烛,但是他却很久没有睡着。如何生活的问题对于他刚变得明朗一点,就平地出现一个新的、不能解决的问题——死。
“哦,他快要死了——是的,他恐怕活不到春天了,怎么帮助他呢!我能对他说什么呢?关于这事,我知道什么呢?我甚至忘了有这么回事。”
三十二
列文早已观察到,当人们过分随和温顺而使人感到不安的时候,他们往往会一下子变得过分苛刻和吹毛求疵到令人难堪的地步。他觉得他哥哥就会这样。而他的尼古拉哥哥的温和态度的确没有维持多久。在第二天早晨,他就变得暴躁起来,好像拚命和弟弟为难似的,专触他的最痛的地方。
列文感到过错在自己,而又不能改正。他感觉得如果他们两人都不装模作样,而说了所谓的真心话——就是照实说出他们所想的,所感到的——的时候,他们是只会面面相觑,而康斯坦丁就只能说:“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