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
“我正在整理。”
“我希望没有打扰您。”
“噢,不。”他一副尴尬的神态,笔直地站立在我的面前,“您为什么不愿让我去旅馆接您呢?”
“那是个可怖的地方。”
布洛甘的嘴上终于显出了微笑:“那可是芝加哥最美的旅馆。”
“问题就在这里。地毯、鲜花、旅客、音乐,一切都太过分了。”
布洛甘唇边的微笑悄悄爬上了他的双眸:
“请往这边走。”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墨西哥毯子和一幅梵-高的《椅子》,然后是书、电唱机和打字机。这间房子不像是冒牌艺术家的寓所,也不像是美国人理想的典型住家。生活在此,该很惬意吧。我激动地说:
“在您这里感到挺舒服的。”
“您觉得?”布洛甘用目光扫视着四壁。“这儿不大。”又是一阵沉默,接着他急促地说:“您不愿意把大衣脱了吗?来杯咖啡怎么样?我有些法国唱片,您喜欢听吗?听夏尔-特莱纳的?”
无疑是因为那只呼呼在烧的大炉子或因为被2月冰冷的太阳染成金色的布帘上那棵瑟瑟战栗的黑树的影子,我遂起了一个念头:“要是坐在墨西哥毯子上度过这个白天倒是挺美妙的。”可是我给布洛甘打电话是为了参观芝加哥。我狠了狠心说:
“我想看看芝加哥城,我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芝加哥大着呢。”
“领我看看其中的一角吧。”
他摸了摸皮夹克,声音不安地说:“我有必要换一下装吗?”
“想到哪里去了!我就讨厌穿得笔挺笔挺的!”
他激烈地辩解道:
“我这一辈子从未穿过硬领的衣服……”
我们的微笑第一次相遇了,可他似乎还没有放下心来:
“您不想看看屠宰场吧?”
“不。咱们到街上去随便走走。”
街巷很多,一条条都很相似,两旁尽是破旧的木屋和一块块极力想模仿郊区小园子的空地。我们也游览了几条大街,街道笔直,死气沉沉,到处都是冷飕飕的。布洛甘不安地触摸着双耳:“这耳朵已经硬邦邦的了,就要冻成两截了。”
我对他顿起怜悯之心。“我们到哪家酒吧去暖暖身子吧。”
我们俩走进了一家酒吧。布洛甘要了姜汁酒,我点了美国威士忌。当我们走出门外时,天还是那么冷。我们又进了另一家酒吧,开始闲聊起来。他曾在登陆战后在阿登省的一个军营里呆过几个月,于是就法国、战争、占领时期和巴黎向我问了一大堆问题。我也向他提问。他对有人听他说话似乎感到十分幸福,可要讲述自己的情况却又感到不好意思。开始时,他迟疑不决地一句句往外掏,可很快滔滔不绝地向我道来,话中倾注着几分热情,我每听到一句话就仿佛感到领受了一份礼物。他出生在芝加哥城南一家食品杂货店主的家庭,父亲是个普普通通的芬兰人,母亲是个匈牙利的犹太人。在大危机时期,他正好二十岁,经常躲进货车的车厢在美国到处闯荡。他当过小贩,洗过餐具,做过跑堂,还干过按摩,当过挖土工、泥瓦匠、售货员,迫不得已时也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在亚利桑那州那家他洗过餐具的偏僻的驿站里,他写了一个短篇小说,被一家左派杂志发表了。于是他又写了另一些小说。自他第一部长篇小说成功之后,他一直靠一家出版商给他发的一笔年金维持生活。
“我很想读一读这部书。”我说。
“下一部将更好。”
“可这一部已经写成了。”
布洛甘一副困惑的神色审视着我:“您真的想读?”
“对,真的。”
他站起身,向厅堂深处的电话机走去。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