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
掀翻,两只包被刮走,迪布勒伊的手稿吹落在湍急的泥水之中,被一卷而去。当他好不容易抢回手稿,稿子上已涂了一层黄泥浆,上面的字全都沥成了一条条长长的黑道。他冷静地让人帮助晾干稿子,损坏得最惨的段落自己又重抄了一遍,那架势仿佛如有必要,他会泰然自若地不惜从头写起。毫无疑问,他如此执着自然有其道理。道理总是能找到的。有时,看着他的笔在纸上滑动,亨利不禁想起自己那只执笔的手,一股怀旧之情在心头油然而生。
“能不能拜读几页您的手稿?您到底写到哪儿了?”亨利问道。这天下午,他们在瓦朗斯一家咖啡店的阴凉处,坐着等肆虐的酷热慢慢败下阵去。
“我正在写有关文化观念的一章。”迪布勒伊说,“人总是喋喋不休地表白自己,这一现象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有的人决定以别人的名义说话?换言之,一个知识分子到底是什么?他们这种抉择是否使他们成为一个特殊的种类?人类在什么条件下才能从自身赋予的形象中认识自己?”
“您作出的结论是什么?”亨利问道,“是不是文学具有一定意义?”
“当然是。”
“为了向人们表明自己有理而写作!”亨利笑着说,“这真奇妙。”
迪布勒伊好奇地看了看他:“哎,那您最近哪一天是否又将重新开始写作?”
“噢!反正今天不。”亨利答道。
“今天或明天,又有什么区别?”
“呃,无疑明天也不会。”
“为什么?”迪布勒伊问道。
“您写散论,那还可以。可眼下做小说,得承认这让人泄气吧。”
“我并不承认!我从来就不明白您为何放弃写那部小说。”
“这是您的过错。”亨利笑微微地说。
“怎么是我的错!”迪布勒伊气愤地朝安娜转过身子,“你听清楚了吧?”
“您鼓动我参加行动,行动使我丧失了对文学的兴趣。”亨利朝招待打了个手势,那招待正倚着柜台昏昏欲睡。“我想再来一杯啤酒,你们要不要?”
“不要,我太热了。”安娜回答说。
迪布勒伊点了点头。“请您再解释一下。”他继续问道。
“对我内心的想法或感觉,别人会在乎吗?”亨利说,“我个人的一些琐事不会让任何人感兴趣,而伟大的历史却又不是小说的主题。”
“可是,我们每天都有别人不感兴趣的小事。”迪布勒伊说道,“正因为如此,可从邻人的经历中重新发现自己。如果他善于讲述,他最终能使大家都感兴趣。”
“我开始动笔写时正是这么想的。”亨利说。他呷了一口啤酒。他没有心思多加解释。红色长椅边,两个老头儿正在玩着掷骰子跳棋游戏,亨利看了看他们。这咖啡厅里是多么宁静:又是一个假象!他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说:“麻烦的是经历中有着个人的成分,那都是些失误,是些幻景。一旦明白了这一点,就再也没有诉说的欲望了。”
“我不明白您想说什么。”迪布勒伊说道。
亨利迟疑了一下,继续说道:“假设您夜里在水边看见了灯火,那真美,可一旦您知道在那灯火照耀的城镇里人们被饿死,那灯光立刻就会失却其诗情画意,仅仅是一种虚幻的景象而已。您会对我说,可以讲述别的东西,比如说说那些饿死的人们。可是,我更喜欢在文章里或集会上说这些。”
“我可不会跟您说这些。”迪布勒伊有力地说,“那些灯光,它们为众人而闪烁。显然,首先该让人有饭吃。可是,若剥夺了你构成生活乐趣的各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有饭吃又有何用?我们为何要旅游?因为我们认为这风光并非虚假的景象。”
“就算总有一天这一切都将重新获得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