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不信书,信运气
、绿营虽然也参与了一些战事,但他们不起主要作用,打败长毛的功劳,应当属于湘军。”曾国荃本想在后面再添上几个字──首先属于湘军中的吉字营,话到嘴边,又没有吐出。
“错了,沅甫。”曾国藩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切都是气数使然。”
曾国荃睁大眼睛望着大哥。这位贡生出身的九帅,自小就不愿意按着大哥的指教把书本深究。他崇尚的是刀兵武力,注重的是眼前的实利,从不善于作抽象的深远的哲理思考,也不大相信种田人常说的八字命运。他认为前者失之于迂腐空泛,后者又失之于懦弱无能,他要做英雄强者,要做命运的主人。
“沅甫,大哥实话对你说,以你的吉字营为主的湘军,根本就不是成就伟业的军队。当然,听这话,作为吉字营的统帅,你心里是不会舒服的,但大哥是湘军的创建人,是最多时人数达二十万的湘军水陆两支人马的统帅,若不是真正的实情,大哥我会这样说吗?”曾国藩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十年前,他可以一连说上两个时辰不喝一口水,现在他的舌干口燥的毛病越来越严重了。
“湘军或许不能与商汤周武之师相比,但论功绩,我看也不在岳家军、戚家军之下,后期军纪固然不甚佳,岳、戚两家就一定如书上所说的那样好吗?我就不信!这一点,还是左季高看得透。一部二十三史,不知有几多左老三梦中斗水盗的杜撰!”
曾国荃对大哥的说法不服气。去年湘中士人公推王闿运撰湘军志。王闿运也扬言,为湘军修志一事非他莫属,他要秉董狐之笔,不溢美,不饰恶,为湘军存一信史。曾国荃一听就急了,忙致书王闿运。告诉他不许给湘军抹黑,若不听警告,对湘军,尤其是对吉字营说长道短的话,即使雕了板,印成书,也要毁板焚书,不讲情面。同时,曾国荃又要原先的幕僚,现赋闲在家的湖北东湖人王定安执笔写一部湘军史,并已预支给他三百两银子的润笔费。这些事情,曾国荃都没有对大哥提起,现在看来更不宜提了。
九弟的不服气,是曾国藩预料中的事。他也不跟弟弟争辩,只是淡淡一笑,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长毛的失败,乃至灭亡,主要的原因在他们自己身上。道光末年,从两广到两湖到两江,南方吏治甚为腐败,再加之灾情严重,民不聊生,洪杨乘机以有田同耕、有饭同吃的口号蛊惑人心,聚众造反。那时地方官员颟预昏愦,文不能守,武不能战,遂使洪杨坐大,窃据江宁,公然另立伪朝。盘踞江宁后,洪杨本性大暴露,所作所为与造反之初大不一样,于是人心丧失。到了咸丰六年的内讧,更加证明他们是一群争权夺利、残忍刻毒的强盗,当时有识之士已看到了他们的败灭定局。后来依靠诸如陈玉成、李秀成等枭悍之徒的垂死支撑,才又苟延了七八年。湘军是趁着这些空子才侥幸成功的。倘若那时不是你我兄弟筹建湘军,而由少荃兄弟早建淮军,甚或是鲍超建川军,朱洪章建黔军,沈葆桢建闽军,都有可能取湘军之功而代之。换一个侧面说,假若我们的对手洪杨有中人之资,不急于在江宁建都称王,而是率叛卒直攻京师,那样也不容许有我湘军存在的一天。沅甫,你想想看,你的一等伯,我的一等侯,不都是靠运气好而捡来的吗?”
大哥的这番话有道理,但说侯伯之爵都是捡来的,未免贬己太甚。围安庆一年多,围金陵两年多的曾铁桶,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个观点。倘若这个话不是出自大哥之口,而是由其他人说出,他甚至会愤怒得一刀宰了此人。他凝神望着大哥,只见大哥脸色灰白,全身上下几无一丝活气,心想:大哥常说他胆气薄弱,是否他现在真的精神已尽,阳刚之气全无了呢?要不,何以如此压抑自己?曾国荃听家里人说,父亲临死前那半年,胆小得连小孩子都不如,在普通的作田人面前都谦让不已。人们都说老太爷的阳气不多了,活不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