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斯塔夫罗金斯塔夫罗金(2)
弯腰洗着盘子,不愿正视他的眼睛。
他用清晰的笔迹仔细写下这一切,没有删去一个字。他在今天写作的过程中,才体会到一种不同寻常的肉欲的快感———笔尖的感觉中,拇指的弯曲过程中,有种温暖舒适的感觉。不光如此,在轻柔地移手动作中,感觉似乎更加舒服些;页面上布满了他那恰到好处的不变的字体。规规矩矩的字母。
安妮娅,安娜·斯尼特金娜成为他的妻子前,是他的秘书。他雇她来整理他的手稿,后来就娶了她。天仙般的女孩,被他唤来整理他那潦草不清、乱成一团的文字。她把这些文字纺成了一根金线。倘若说他今天写得很清楚的话,那是因为他不想再让她的眼睛来仔细辨认了。他在为自己写作。他在为永恒写作。他在为故人写作。
他坐在那里平静如水。同时,他又是个置身于旋风中的人。螺旋形上升的怒吼撕裂了他旧日生活的片断。纸张的旋涡在他周围飞腾盘旋。他生来就在地球的高空之上,经受风吹浪打。在挣脱掉狂风的控制之前,在他开始坠落之前的那一瞬间,他得到允许,可以表明自己的平静和透明。世界在他身下展开,仿佛一幅打开的地图。
来自狂风的文字。四散的叶子。他收拾好它们。分裂的躯体,他重新组装起它们。
有人敲门。外面站着身穿睡衣的马特廖娜。乍一看来,她跟她母亲简直如出一辙。“我可以进来吗?”她声音沙哑地说。
“你的嗓子还疼吗?”
“嗯。”
她坐在床上。即便隔的距离很远,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紊乱的呼吸。
她为什么坐在那里?难道她想安静一会儿?难道她也筋疲力尽?
“以前,巴维尔写作的时候,他常常那样坐着,”她说。“我进来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巴维尔呢。”
“我正在忙我的事,”他说。“我不停下来,你不介意吧?”
她静静地坐在他前面,看着他写。房间里的空气就像带了电,连尘埃都仿佛悬浮在空中一动不动。
“你喜欢你的名字吗?”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问道。
“我自己的名字?”
“是的。马特廖娜。”
“不喜欢。我恨这个名字。这名字是我父亲给我起的。我搞不懂为什么我必须叫这个名字。我奶奶也叫这个名字。她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我给你起个别的名字吧。叫杜莎。”他找出张纸,在纸的上方写好,给她看了看。“你喜欢吗?”
她没有吱声。
“巴维尔究竟出什么事?”他问。“你知道吗?”
“我想……我想他是自杀了吧。”
“为什么自杀了?”
“为了将来吧。这样,他就能成为烈士中的一员了。”
“烈士?什么是烈士?”
她迟疑了一下。“就是为了将来献出自己生命的人。”
“那,那个芬兰姑娘也是个烈士?”
她点了点头。
他颇为惊讶。巴维尔死之前是否也会常常讲这些套话。第一次他脑子闪过这个念头,巴维尔是可能死了更好。既然他想到了这个念头,他就该直接面对它,而不是否认它。
一场战争:老年人对青年人;青年人对老年人。
“现在你得走了,”他说。“我要工作。”
他另起一页,在顶头的地方写下孩子两个字,接着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