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斯塔夫罗金斯塔夫罗金(1)
城市上空烟雾笼罩。天空中烟灰弥漫。有些地方,雪都是灰苍苍的。
整个早上,他一个人坐在屋里。现在,他知道自己不回叶拉金岛的缘由了。他害怕见到泥土铲向一边,墓穴洞开,尸体消失的情景。一具没有被合理安置的尸体。此刻,就葬在他身体里,葬在他心中。那具尸体不再哭泣,只是疯狂地发出嘘嘘声,对他低语着倒下。
他病了。他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涅恰耶夫,时代的声音,管这种病叫复仇。可是,这病更确切的名字,没有那么宏大,应该叫:怨恨。
他面前有一种选择。在这个可耻的秋天,他可以大声呼救,挥动他翅膀一样的双臂,请求上帝或是妻子来拯救他。或者,他就干脆投身进去,拒绝恐惧和无意识的麻醉,细察倾听可能到来可能不到来的那一刻。那一刻,不是他的力量所能推动———从一具投身黑暗的躯体,变成心灵正在投入黑暗中的躯体。当这个过程发生时,一具包含其自身堕落、其自身黑暗的躯体就宣告诞生了。
他对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说,如果人人命中注定要经历我们时代的疯狂,那他也会包含其中。他不光是安然无恙地生活在这个秋天里,他还获得了他的儿子没有得到的东西:与呼啸而过的黑暗做斗争,占有黑暗,把黑暗变成手段;把坠落变成飞升,即便是飞升得缓慢、老态,笨拙得像乌龟跑步。在巴维尔死去的地方住下来,在俄国住下来。他要倾听俄国低声抱怨的声音。他身上背负了所有这些:俄国、巴维尔、死亡。
这就是他所说的。可是,这究竟是真实,还只不过是自夸?答案不重要,只要他不退缩。即便他说得有道理,即便他把自己肮脏可鄙的弱点转换成时代象征性的通病,那也没有关系。疯狂附在他身上,他也附在疯狂身上。他们彼此思考。无论称呼对方什么,疯狂、癫痫、复仇,还是时代精神,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任何的因果关联。这不是他在疯狂中可以租住的屋子,这也不是彼得堡这座疯狂的城市。他是疯人中一员,而承认自己是疯人中一员的人肯定也发疯了。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一句为真,没有一句可信,没有一句可以反驳。他抓不住任何东西,除了坠落。
他打开文具盒,摆好文具。他再也听不到迷途的孩子从黑暗溪流处发出的呼喊。当他屈服于巴维尔,他就不会再对他那么虔诚了。他也不会再那么信任他了。相反,他可能还会背叛他———首先要背叛爱,接下来要背叛巴维尔、背叛那个母亲、背叛那个孩子。歪曲:每样东西、每个人都被挪作他用。他将牢牢抓住,让他们跟他一起坠落。
他想起马克西莫夫的助手和他问过的那个问题:“什么样的作家?”现在,他才知道本来应给出的回答:“我写作就是对真实的歪曲。我选择走弯路,就是要把孩子引到阴暗的地方。我跟着笔的意思走。”
他迅速瞥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镜子,看了看自己俯身写作的样子。他没戴眼镜,昏暗的灯光下,他差点把自己当成陌生人。黑黑的胡须,简直是块遮蔽,简直是一窝密密麻麻的蜜蜂。
他挪了挪椅子,免得照到镜子。可是,那种屋里还有别人的感觉老是追着他。不是整个人,那么,就该是个瘦影子,一个稻草人。穿着旧衣服,头由鼓鼓囊囊的糖袋子做成,嘴里叼着一块方巾。
他心烦意乱。因为心烦意乱,他甚至生起自己的气来。因为生气,他就老觉得稻草人是个活人。对于他的生气,稻草人表现出无言的冷漠。这又让他气上加气。
他在房间里四处踱步。过一会儿,搬动一下桌子。他弯下腰照镜子,仔细查看自己的脸。他查看皮肤上的毛孔。他不能写作。他不能思考。
他不能思考。因为?他没忘记那天夜里的小偷。要是他被拯救的话,那一定是那天夜里的小偷所为。他必须时刻不停地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