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马特廖娜(1)
醒了。至于他自己,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已经神志不清;时间不够了。
他醒来时周围的黑暗如此浓重,几乎感觉眼球都受到了压迫。他身在何处,自己是谁,丝毫没有概念。他人清醒,意识完全,仅此而已。他似乎是一分钟前刚刚出生,来到一个长夜漫漫的世界。
镇静,意识仿佛要消除自己的惊慌,嘱咐他说:你以前来过这里———不必惊慌,有什么快回来了。
一个物体穿过空间垂直落下来,进入他身体。他就是那个物体。空气在急速流动:他就是那个感觉到急速流动的人。有一个被恐惧卡得透不过气来的喉咙:那就是他的喉咙。
让它死吧,他想道,让它死吧!
他想动动胳膊,但那条胳膊压在身体底下,动弹不了。他傻乎乎地想把它抽脱出来。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的衣服潮乎乎的。回忆像冰块在水中形成似的,终于凝固起来: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与回忆同来的迫切希望是赶快离开这里,免得别人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
他在世界各地都背着癫痫发作的包袱。他从来没有对别人透露过他花了多少时间来倾听它们的警告,试图解读它们的征兆。我为什么受到诅咒?他打心底里呐喊,用杖击地,要岩石回答。但他不是摩西,岩石并没有裂开。那种恍惚状态本身没有启迪。它们绝不是显灵。它们什么都不是———只仿佛是旋风从他身体里一口一口吸出来的生命,生命被吸掉后只留下了黑暗的记忆。
他站起来,摸索着走完最后一段楼梯。他在颤抖,浑身发冷。他到外面空地上时,天色已经破晓。晚上下了雪。积雪上面有一抹迷蒙搏动的深红色。颜色不在雪上,而来自他眼睛;他无法摆脱。他的眼皮抽搐得难受,他便用冰冷的手捂在上面。他的脑袋很疼,仿佛里面有一个拳头在握紧放开。他的帽子不知掉在楼梯上什么地方了。
他光着脑袋,穿着弄脏的衣服,在雪地上艰难地走到石桥附近的救世主小教堂,躲了起来,直到他确信马特廖娜和她的母亲已经离开家里。然后回公寓,烧了热水,脱光衣服,洗了洗身子。他把内衣也洗了,晾在盥洗室里。他想:巴维尔算是运气,不是我亲生的,不至于受癫痫毛病的罪。他突然体会到这些话的讽刺意味,把牙咬得格格发响。他头痛欲裂,眼中看到的一切仍旧蒙着一层红雾。他穿着晨衣躺下来,摇摇晃晃睡着了。
一小时后,他醒来了,心情烦躁,生着闷气。眼球一跳一跳的疼痛似乎回到了脑袋里。他的皮肤像纸一般脆弱,一碰就痛。
他光身披着晨衣,在安娜·谢尔盖耶夫娜的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动,一会儿打开小橱,一会儿翻翻抽屉。所有的物件都摆放得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他发现抽屉里有一帧用大红绒布包着的照片,照片上的安娜·谢尔盖耶夫娜比现在年轻,旁边的一个男人大概就是画家科连金。科连金穿着星期天做礼拜时穿的最好的衣服,但看上去憔悴、衰老、疲惫。对于这个热情年轻、黑里俏的女人来说,他们的婚姻能是什么样的呢?这帧照片为什么塞在抽屉角落里?他把照片放回去时故意弄脏了玻璃,在那个已经去世的人的脸上留下了他的拇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