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娜·谢尔盖耶夫娜(1)
他以前没有来过这家店铺。它比他想象中的要小,又矮又暗,有一半位于街道平面以下。招牌写的是雅科夫列夫-食品杂货商。他推门时挂在门上的铃铛晃动起来,丁零零地响了几声。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店铺里的昏暗。
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一个系着脏兮兮的白围裙的老头站在柜台后面。他装着检查货品的样子:打开盛荞麦、面粉、干豆子、马料的口袋。磨蹭了一会儿才来到柜台前。“请给我来一点糖,”他说。
“呃?”老头清了清嗓子。他戴着眼镜,以致眼睛小得像纽扣。
“我想买一些糖。”
她从店铺后面挂着帘子的门道里出来,见了他,即使感到惊异也不露声色。“我来招呼顾客,阿夫拉姆·达维多维奇,”她平静地说,老头便靠边站。
“我来买一点糖,”他重复说。
“糖?”她嘴角上露出一丝笑意。
“五戈比的。”
她熟练地卷了一个圆锥形的纸筒,把底部捏紧,装了白糖,称了重量,叠好筒口。一双能干的手。
“我刚去过警察局。我请他们把巴维尔的文件发还给我。”
“是吗?”
“我没有料到事情不那么简单。”
“您能领回来的。要花时间。办什么事都要花时间。”
他无缘无故地觉得这句话话里有话。若不是老头在她背后,他会隔着柜台探身过去抓住她的手。
“多少钱———?”
“五戈比。”
他接过纸筒时,有意无意地碰碰她的手指。“你让我的情绪好多了,”他悄悄说,声音之低恐怕她根本没有听到。他欠欠身,朝阿夫拉姆·达维多维奇欠身。
他是凭空想象呢,还是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穿羊皮大衣、戴羊皮帽的人?那人刚才在对街闲着没事,看工人们卸砖,现在像他一样,转身朝蜡烛街走去。
还有糖。他买劳什子的糖干什么?
他给阿波隆·迈科夫写了一封短信。“我在彼得堡,去看过墓地了,”他在信中说。“谢谢你为我料理一切。还要谢谢你多年来给巴的照顾。我一辈子领你的情。”他在信后署名“陀”。
安排一次谨慎的会面并非难事。但他不愿意连累老朋友。迈科夫生性豪爽,他能理解的,他暗忖道:我在服丧,服丧期间要回避同人们接触。
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但不符合事实。他并不在服丧。他没有同他的儿子告别,他没有放弃希望。相反的是,他要他儿子复生。
他给妻子写信:“他仍旧呆在他的房间里。他很惊恐。他丧失了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权利,但是另一个世界很冷,冷得像星际空间,而且毫无亲切之感。”他刚写完就把信撕了。太荒谬了;而且暴露了他自己同儿子之间还有什么残存的东西。
他的儿子在他身体里面,埋在冻土的一个铁盒子里的死婴。他不知道怎么使婴儿复活,或者不具备这么做的决心(那同不知道一样)。他瘫痪了。即使在街上行走时,他也认为自己瘫痪得不能动弹。他做的每一个手势都缓慢得像是冻僵的人。他没有意愿;或者不如说,他的意愿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块,以它死沉的重量把他拖向寂静的深渊。
他知道悲哀是什么。这不是悲哀。是死亡,提前到来的死亡,不是来压倒或者吞噬他,而是来同他呆在一起。它像是一条大灰狗,又瞎又聋,呆头呆脑,不动感情。他睡的时候,狗也睡;他醒的时候,狗也醒;他离家时,狗蹒跚地跟在他后面。
他的心思缓慢而执著地围着安娜·谢尔盖耶夫娜转。他一想起她,就想起灵活的手指在数钱币。钱币、针脚———它们意味着什么?
他想起有一次在特维尔圣安妮修道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