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Tumor cordis
外科主任医生叶夫根尼娅鸣斯季诺夫娜几乎不具备外科大夫所不可缺少的任何一种特征——既没有那种明显的坚定目光,又没有额头上那种刚毅的皱纹,也没有上下颌咬紧时的那种钢铁般的意志。她虽已年过半百,但把头发全都塞进医生帽子里时,看到她背影的人常常会呼唤:“姑娘,能不能告诉我……?”可她转过脸来就现出了倦容,满面是舒展不开的皱纹,眼窝下面浮现出小小的肿包。她经常涂鲜艳的口红以抵销这种老相,但口红每天得涂好几次,因为它总是被烟卷抹去了。
任何时刻,只要不是在手术室里,不是在换药室和病房里,她都在抽烟。即使在那些地方她也会找机会跑出来狠命地抽上一支,看上去她就像要把烟卷吃下去似的。巡诊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把食指和中指举到嘴唇上,过后甚至会引起人们争论:她在巡诊的时候是否抽过烟。
这个已现出老相的瘦瘦的女人同身材明显高大、胳膊很长的外科主任列夫·列昂尼多维奇一起,做过医院所承接下来的一切手术——截肢,在喉头上切开气管插导管,切除胃,触及肠子的任何部分,在骨盆区内可谓为所欲为,而在手术日快结束的时候,她还往往得去切除一两例发生癌肿的乳腺,作为不怎么复杂而她又技术熟练的工作去完成。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没有一个星期二或星期五不给女人切除乳房,有一次她一边用干瘪的嘴唇抽烟,一边对打扫手术室的女工友说,要是把她所切除的乳房统统收集在一起,那就能堆成个小丘。
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一辈子都只是个外科医生,外科学以外她无用武之地,不过她还是记得并且懂得托尔斯泰笔下叶罗什卡这个哥萨克评论欧洲医生的话:“他们只会用刀拉。真是些傻瓜。可是瞧瞧,山区里的大夫才称得上是行家。他们懂得草药。”
“只会用刀拉”?不,叶夫根尼娅,斯季诺夫娜可不是那样理解外科学!当初,她们还在念大学的时候,一位很有声望的外科专家就在讲台上说过:“外科应当成为善行的化身,而不是残酷的代表!不是给人以疼痛,而是使人解除痛苦!拉丁文里的一句谚语说:镇痛乃神圣之举!”
然而,即使是治疼的第一步——消痛,也离不开疼痛。
在一次次主刀的过程中,吸引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的并不是极端措施,并不是不顾一切,也不是独出心裁,而是相反,尽可能不留痕迹,做得细腻,尽可能做到使内心里感到最为明智——仅此而已。她认为自己主刀之前的那些夜晚,一旦她仿佛置身于电梯之中,半睡半醒的脑子里突然从某个地方浮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新的开刀方案——不是已经写在病历卡的那个方案,而是手术小一些的方案——是最幸福的夜晚。待头脑完全清醒时,她就爬起来赶忙记下,第二天早晨则在最后时刻担着风险改变方案。这常常成为她主刀的最成功的手术。
如果明天,放射疗法、化学疗法、草药疗法或者什么光疗、色疗、心灵感应疗法能够避开手术刀而救治她的病人,如果外科学将在人类的实践中遭到消失的厄运,叶夫根尼娅·乌斯季诺夫娜一天也不会为它辩护。
因为她总是能够拒绝的那些手术,正是最最有成效的手术!对病人是最大善行的那些手术,她总是能悟得出来,并且善于改变计划,绕道而行或者延缓执行。在这一方面,叶罗什卡是对的!她最不愿意的就是丧失自身的这种探索。
但她丧失了……在同手术刀打了35年交道的工作中,她已经习惯于人们的痛苦了。常常没好声好气。常常疲惫不堪。已不再出现萌生改变计划这种念头的夜晚了。愈来愈看不到每次手术的独特之点,更多看到的是它们那流水作业线式的单调。
人类不得不忍受的讨厌的限制之一,就是人们在人生的中途不能大改行以使自己的面貌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