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豫表达
觉、想法和回忆给我们生动形象地描绘出都柏林的各种景象,喧闹声、气味和人的熙来攘往。我们在这部小说中只听见一个叙述人在自言自语,或者想到什么说什么,渴望这一切早点结束,早点安静下来,但被迫继续地讲下去,尽管已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他对一切都不敢肯定,甚至对其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位置都不敢肯定。
这位没有披露姓名的叙述人坐在某个模糊的、黑暗的空间里,空间的边界他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他隐隐约约地感觉有不少人—其中一些人似乎是贝克特以前创作的小说中的人物—在围着他转—或者是他在围着他们转?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睁开的“因为有眼泪不断地流出来。”他在哪儿?或许是在地狱。或许他已年老糊涂。或许这是一位作家的头脑。他得不断地创作,尽管他已无话可说,因为有关人类的状况再没有什么值得说的。或者所有这种种状态本质上只是一种状态而且是同样的状态?《无名的人》似乎非常合乎罗兰·巴尔特对“零度创作”的描述。在这种创作中,“文学被征服了,人类错综复杂的问题群被暴露出来,只是不详细地阐述。作者变得诚实得不可救药。”
这段话语用自我抵消的方法,向前进一步又往后退一步,相互对立的陈述只用逗号隔开,而不是用通常表示相反意义的“可是”或者“然而”来连接。这样,话语只是篇幅在拉长,而没有所进展。“往下写,继续往下写。”叙述者这样敦促着自己。然后他马上又加上一句嘲弄的反驳,“就叫这是继续,就叫这是创作?”他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是否可能有那么一天……我只是呆在里面。”马上另一个问题又提出来了:“呆在哪里面?”他抛开了刚才的那个问题:“不管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即使是这种否定句也包含太多的假设:“它,就说是它吧,也不知道是什么。”
贝克特是解构主义的文学先驱。“我似乎在说话,但不是找,似乎在谈我自己,但不是谈我自己。”从到到,自传体小说和小说体的自传有着悠久的人文主义传统。上面引用的一句话抨击了这一传统的基础,但它或许能让我们对自身多一些了解,这又是令人感到欣慰的。贝克特先于德里达提出了话语中的不可避免的“差异”这一概念:说话的“我”总是和听话的“我”有所区别;语言不能与现实保持确切的一致。“就写这几句笼统的话作为开头吧。”这句通常平淡无奇的公式在这个认识论的真空里显得沉闷又滑稽可笑。叙述者应该如何往下写,是用“说完既无效的肯定和否定句”(即自相矛盾的话语)还是“用纯粹的‘犹豫表达’?”“犹豫表达”是解构主义评论家们最爱用的比喻,因为它概括了使所有文本的主张都变得不确定、不明朗的方式;叙述者后来承认的“我说‘犹豫表达’,但并不知道它的含义”是他打出的一张“犹豫表达”的王牌。
“肯定会有别的办法。不然的话会毫无希望的。但真的是毫无希望。”有点特别的是这种凄凉悲观的而且是冷酷地表示怀疑的字句听起来并不那么令人沮丧,相反只是让人觉得滑稽、感人,并且用令人吃惊的方式肯定了人类精神在极端的情况下仍能生存。最后几句话非常有名:“你必须坚持,我不能坚持,但我要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