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靠叙述者
报告她姨妈的死讯后,他意识到没有对她说安慰话;他在门外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回去,这一点几乎让我们忘记他在前面所说的话中没有丝毫惋惜。他忧虑忡忡,生怕介入她个人的悲痛之中,这似乎说明他很敏感;而实际上,等他发现了另—个“可以表示同情的机会”到来时,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不怀好意地批评她对两个新来女佣的监管不当。想到坎顿小姐可能在屋里哭,他用了“奇怪”这个词描述自己此时的感觉,可以说再形象不过了。坎顿小姐接到姨妈的死讯后,表现得十分镇静,而史蒂文斯则怀疑她可能在屋里哭,这不能不令人有些惊讶。事实上,跳过几页之后,他坦白那并非自己当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站在走廊里。后来,在别的地方,我好好回忆起这些事情时,发现我完全可以说,这一切就发生在坎顿小姐收到姨妈噩耗后的瞬间。……然而,现在,仔细想过之后,我相信自己对此多少有些糊涂了。这件事情实际上发生在某个晚上。那时,坎顿小姐的姨妈离开人世至少有几个月了。
事实上,在一个夜晚,他冷冰冰地拒绝了她的爱。那份爱尽管有点怯生生的,但绝对是明明白白的。他让她难为情,这就是她躲在门后哭泣的真正原因。然而,史蒂文斯并没有把它跟这一段鲜为人知的感情瓜葛联系在一起,而是把它同达灵顿爵士的某次重要会谈扯到了一块。政治上失去信仰与情感的匮乏一直是贯穿史蒂文斯苍凉一生的主题。
把石黑和夫的小说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淡淡的火焰》进行比较与对照,颇有趣味。后者是运用不可靠叙述者的成功之作。这部小说风格迥异,它本身是一首长诗,作者是一个虚构的美国诗人,叫约翰·沙德。接着是沙德的邻居欧洲流亡学者查理·金伯特对诗的详细品评。诗是一部自传体作品,中心思想是诗人女儿自杀的悲剧。我们知道,沙德这部诗作的手稿刚刚到了金伯特的手里,人就给暗杀了。我们很快发现金伯特疯了,他认为自己就是某个浪漫国里的流亡国王,而这个浪漫国与革命前的俄国极为相似。他让自己相信沙德是在写一首有关他本人的身世的诗,沙德之死纯属误杀,本来刺客是来暗杀金伯特本人的。他对诗的评论透露出他对一些事实的看法有多么古怪。读这部作品的部分乐趣在于,通过沙德诗作那“靠得住”的叙述,让人看到金伯特自欺欺人的程度。与《残日》相比,《淡淡的火焰》在牺牲了靠不住的叙述者之后显然非常幽默滑稽,效果并未因此而得到削弱。金伯特的假想王国赞不拉,可爱,生动,令人着迷。纳博科夫让人物跟自己一样,口惹悬河,同时让他们染上自己流亡期间的强烈的思乡之情。对比之下,石黑和夫的小说接受了叙述者应有的局限性,只会平铺直叙。如果他是靠得住的,那么,其效果肯定会出人意料的索然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