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民间立场的曲折表达:《锻炼锻炼》
果我们暂且放弃一下“五四”以来政治与艺术逐渐结合而成的一系列新文学批评标准:如“深刻性”“典型性”“史诗”等等,换一付农民的眼光,就不难理解赵树理笔下所展示的魅力。
首先,赵树理作为农民的代言人,他本能地发现,在农村,对农民最大的危害,正是农村“基层干部是混入了党内的坏分子”14(周扬语),如金旺那样的地痞流氓,小元那样的旧势力跟屁虫,小旦那样随风转的地头蛇,以及小昌那样“轮到我来捞一把”的坏干部……他的小说的矛盾冲突大都是围绕这样一批农村旧势力和新政权结合的坏人而展开的,这是站在农民的立场上才会发现的问题。15他的创作曾被一些用所谓阶级斗争的眼光来“深刻”看问题的人批评为“模糊了阶级观点”,16但如果从当时的农村实际生活斗争来看,赵树理的小说何止深刻,可以说是相当尖锐地揭示了抗日根据地的农村的新的阶级斗争和农民的愿望。其次,赵树理已经指明了自己创作的服务对象是文化程度相当低的农村读者,所以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不能不迁就传统的民间文艺手法,但他所表现的内容和艺术趣味则完全是新的,没有为迁就大众口味而利用通俗文学的庸俗手法。他所自觉追求的是让老百姓喜欢看有政治内容的新故事,就必须注意到读者的欣赏口味。他的小说叙事是用日常口语,一般现代小说注意到人物语言的性格化与口语化,叙述故事的语言则是书面白话,而赵树理的作品连叙事语言都是日常口语。赵树理很少刻意追求方言土语以壮声色,擅长运用朴素干净的口语来叙述故事,他也不刻意突出人物的性格语言,常常把叙述语言与人物语言混成一片,实际上是用民间口语高度统一的小说叙事,表现出内在的和谐和朴素。还有,赵树理基本上不用现代小说刻画人物的所谓典型化原则(即把人物放在各种矛盾冲突中展示其阶级的内涵),他的小说从来不围绕一两个英雄人物转,而是长卷似的平铺展示群体的农民故事,逼真地写出日常生活细节的过程,仿佛是听一个民间说书人在乡场上讲村里的故事,讲得圆熟,琐碎,说到哪个人物,那个人物就成为故事的中心,细细节节的过程很真实地被描述出来。如写农民的心理盘算,就会具体地将一笔笔细账小利都写得清清楚楚,不熟悉农村生活的人读了也许会不耐烦,但在农民读来或听来,不仅真实可信,如临其境,还很容易引起同感和共鸣。这可以说是一种细节的现实主义,宋元话本,明清小说,并不缺乏这个传统。如果比较周立波与赵树理两人的风格,周立波是刻意向民间学习,用知识分子的理想化写出了民间社会的“桃花源”,而赵树理则本来就是民间社会中的一名艺人,不过是用他生命的本相展示民间社会生活的本来面貌,可以说他是真正做到了与农民及农村生活的无间无隔。
认识了赵树理的艺术追求,才可以进一步把握他在当代文学史上的创作意义及其悲剧性的命运。总的来说,赵树理在五六十年代的创作成就不及以前,这一点,同样来自解放区的作家孙犁有过很好的论述。他说赵树理在50年代初进北京后的情况:“这里对他表示了极大的推崇和尊敬,他被展览在这新解放的急剧变化的,人物复杂的大城市里。不管赵树理如何恬淡超脱,在这个经常遭到毁誉交于前,荣辱战于心的新的环境里,他有些不适应。就如同从山地和旷野移到城市来的一些花树,它们当年开放的花朵,颜色就有些暗淡了下来。……他的创作迟缓了,拘束了,严密了,慎重了。因此,就多少失去了当年青春活泼的力量。”17“青春活泼”的丧失意味着民间精神的失落。由于赵树理自觉而本色地代表了农民的立场,在抗日民主根据地的战争环境下,为了有别于知识分子视角下的新文学叙事立场,他的创作受到了高度的推崇,一度被誉为“赵树理方向”。但随着战争的胜利,新的国家意志构成了新的时代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