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话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坚定不移,股肱之力
“愿闻其详”的表情。
“那倒谈不上。”我放下笔,微微仰起头,“我想,闪耀的三分,必须感谢它的母亲——后汉末年、‘建安’风流。‘建安’是怎样一个年份?礼崩乐坏、生灵涂炭吗?不仅如此。它在推倒秩序的同时建立了另一种规则,其创建力比破坏力更大。它使人们发现生命还有更丰富的内涵与更多样的选择:大奸、大善、大恶、大德,原来个体亦有机会参与建筑甚至左右建筑这个广袤世界。它使单个生命的尊严与力得到罕见的高扬,正因为此,赵直,我们才能见到漆黑夜空里熠熠生辉的群星。我所说的‘建安中人’,大抵有这样的共性:向外,追求宏大、不朽的功业以期达成自我实现,为此不惜动用每一类型的才智,光明也好、邪恶也罢,不肯使姓名随着身躯一同腐烂无闻,是他们最迫切的要求;对内,看到乱世生命流逝多么轻易,人生又多么脆弱,不免产生悲生悼亡之感,发出‘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叹息,这是最坚强的心灵里也都保有的柔软角落,为友谊的中道离析、人生的半路夭亡伤痛不已,想要抓住所有珍惜的事物,又明知怎样努力也抓不住……内在的短暂、无力感更促使外在发奋博击,于有限之内成就无限……赵直啊,缺乏死亡紧迫感的你在读到‘依依’、‘恻怆’、读到丞相为一位年轻朋友之夭折流下眼泪时,或许难以产生共鸣吧。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我曾以为是幸运。”赵直回答,“近来却日益感到是莫大的不幸。说不定,死亡真是上天对凡人的大恩赐。”他淡淡悲伤地举目,轻声道,“快了。很快我们便能目睹一次完整的死亡、悲痛、多情与……坚毅的担当。”
白帝城已近在眼前。
以下便是我在《先主传》里叙述的昭烈之死:“先主病笃,托孤于丞相亮,尚书令李严为副。夏四月癸巳,先主殁于永安宫,时年六十三。”对于这么简单的记载,赵直甚为不满。我告诉他说依照史迁草创的史书体例,同一件事会分别表现在不同的参与者的传记内。
“好吧,《李严传》里你是怎么写的?”他问。
“差别不大。”我笑笑道,“‘三年,先主疾病,严与诸葛亮并受遗诏辅少主’而已。”
“《后主传》呢?”
“啊……《后主传》不用写这个。后主没来永安宫。”
“难道你会在刘理、刘永的传里写上几笔?”这两位皇子专程从成都赶来,竭尽孝道,为父亲送终。
“也不会。老实说因为‘不得不写’,我才勉强为他俩立传。”——照惯例,后妃与宗室子弟在史书里总要占据一席之地。
“哗!学到我的直率了。”赵直大笑,“不兜圈子了。拿来。”他把手一伸,而非直接盗窃我的思想或凭空取得史传稿本,以表达对“写史的人”的尊重。
递给他一张写有《诸葛亮传》茧纸的同时,我的心绪也飘回白昼的永安宫:今天——在被赵直带入的这个时空里,恰是四月二十四,即昭烈皇帝驾崩之日。我亲眼目睹了汉国多年来口耳相传的盛举:白帝托孤。与之前多次设想的不同,皇帝病逝于阳光明媚的午后而非阴沉的深夜,他声音响亮地命令内侍卷起帷幄,摆好棋盘后下令传来诸葛亮与李严。见到如此神采奕奕的皇帝,李严与诸葛丞相都是一怔:前者旋即喜形于色,后者则在瞬间的、不易察觉的蹙眉后露出了温暖的笑容。丞相被要求坐到榻侧与皇帝对弈,一旁胡床上尚书令双手扶膝地观战,兴致勃勃。黑白子纵横交织,第一局皇帝胜出四目,第二局丞相胜出一目,决胜的第三局,照赵直的说法是:“双方都很谨慎”,中盘时昭烈随意地问:“孔明还在抄先秦的典籍?”
“是。”
“还是原来那些?”
“是。《申子》、《韩非子》、《管子》、《六韬》之类。”这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