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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三哥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么?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

    “莫非他已出征阵亡了,家里都瞒着不告诉我?”

    自从有了这个想法以后,亸娘处处留心,注意身边发生的事情,研究分析她听到的每一句话。它们似乎都在支持那个可怕的结论。有几次她几乎已经肯定丈夫阵亡了,她甚至希望得到赵大嫂的证实。她用着象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一直看进到赵大嫂深邃的、忧郁的眼睛里去,带着那个可怕的无言的疑问:

    “莫非他已阵亡,再也回不来了?”

    赵大嫂似乎很了解她的意思,忧郁地摇摇头说:

    “不!”

    赵大嫂没有证实这个可怕的结论,因为她也不肯向她说真话。在那段疑危的日子里,亸娘简直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好咬紧牙关,独自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那悬念中的,疑惑不定的痛苦可能比已经证实了的实实在在的痛苦还乎痛苦几倍。

    可是她还是渴望刘七爹来,即使她已经不信任他的说话,他来了,仍会绐自己带来一个虚假的希望。虚假的希望毕竟比证实了的痛苦好,因为它到底还可以给人以希望而不是绝望。

    “反畏消息来,寸心也何有?”人们长期与家庭脱离联系,在内心中构成了千百个恐怖的想象。一旦接到家书,他的反应不是非常高兴,而是双手发抖,一时不敢去拆读它。那日因为怕这封信会证实自己种种的恐怖悬念,而把残存的希望——其实是最强烈的希望全部打消,一无所有了。杜甫这两句著名的诗就反映了这种既想证实,又害怕证实的复杂心理。

    刘七爹最近一次来到保州,看见亸娘时,忽然双手在怀中乱摸,口里说:

    “不好了,丢了要紧的东西。俺把三哥亲笔写的那封信丢失了,真是个老糊涂!”他习惯地用拳头在后脑壳捶打了一下,“下次来,一定给你补上,叫三哥补个双分儿,给你写两封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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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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