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咒诅
没有声音,怎打麻将?怎上?怎碰?
她拍拍抬面,表示:碰。吃糊不用说,将牌翻开就糊了。
再一个姊姊从英国回来看她,她们手拖手的天天出去逛街。姊姊走了以后姊姊就开始病,又入了院。出院以后我上她家看她,她给我看姊姊给姊姊的几封信。姊姊写:我在飞机上一直想着你不知你在做甚么,你睡了觉没有不知痰还多不多,晚上可不可以睡上两三个小时。我下了机转了巴士回家,我想这个时候正是香港的午夜两点,你可能刚睡了。回到家很累我收拾了行李,洗了衣服又喝了一杯威士忌,就睡了。第二天上学一直忙,到下课的时候收到慧宁的电话知道你又入了医院。好姊姊真是我的不好,天天跟你逛街像我们从前一样就把你弄病了。原来我回到家可能在洗澡的时候你又入了医院,但我已经无法照顾你了。第二封信是几天以后,报告着学校和学生的事情,她写:好姊姊亲爱的好姊姊,你一定要好好的照顾身体,我会储钱再回来香港给你庆祝六十岁大寿。
我们已经没有了美丽和青春,但我们亲爱的感情还是一样的。信我给我姊的女儿慧宁说了,她后来说,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妈咪穿着一件橙色的旗袍庆祝她的六十岁大寿。
再一封信报告家常的小事,她女儿说些甚么做甚么,学生的家长又说些甚么做些甚么等等。
我将信折上忽然想,原来我不那么样。我两个姊姊只读过中小学,她们也从来不讲艺术甚么甚么的,一个喜欢打麻将,一个会做衣服,喜欢追电视连续剧。
她们写,好像将我写过的小说再写一次。用她们的生活。
如果生活发生的事情似曾相识,像一个我写过的小说,不是因为我聪明或有巫灵附身,而只不过我老早跟命运打了个照面。
我知道。我知道这必然发生并将它写下。
我写个一个故事叫作 ‘一个跳舞女子的尤滋里斯’,那年是一九八七年。那是一个记述母亲死亡的故事,而那个母亲的原型就是我姊姊。那时候我只上个几课跳舞课,觉得没甚么兴趣就停了。
十几年后我姊的死亡如我曾经启示的一样。我不知何故开始很认真的跳舞。
我从来不希望模仿小说,亦不擅预言。生命之中总觉得每走一步都迷迷糊糊,很努力但仍不由自主。
如果我从此得到自由,自由也必成为我的咒诅。
命运的默示使我对未来的生活,心存敬惧。(是处境选择你而不是其他)(无论才华或不,沉默或话,竟都不由自主。)(是你决定沉默而不是我。我将最后的重担给了你。)
但不。沉默并不如我庸俗的小说所想像那样赚人热泪,那样悲情。
我姊总是微微笑的。没有了声音以后,她时常微笑。
她得到她要得到的。穷她一生。她要得到的不是静默,智慧或世间的华美富贵。
初老以后,她天天穿同一条黑裤子。我姊骂她,你整理整理自己的身世,你看你,头发白了都不去染掉。她将白发染黑,但仍旧天天穿同一条黑裤子。那时候她刚病,做了电疗,颈都烧焦了,但还可以说话,便解释说:不是同一条裤子,是几条同一样的裤子,我天天换。
穿甚么看来是甚么,她无所谓。
伤心的是一个男子。死到临头了,男子伤她心的时候她一样喝掉一瓶白兰地哭一个晚上。
与年纪无关。烈性女子已经不再爱美丽,老了萎谢了身上长了癌细胞,所余的日子有限,医生说:说不定看着吧;她还是个烈性女子。
那个乔治.史宾路。我死了看他怎么样。她一边哭一边数说着男子。
病了好,好了点又病,病情反反覆覆。
好像预演,重重复复,预演那必要来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