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城
,正拟走走出到村子头去看看,是不是当真捐五只鸡,老财主回家来了。
老财主走后,把那八块钱也带走了。老的说,鸡吃的是王家谷子,卖鸡得了钱,不能算私房留下。同老太太争吵了两句。老太太争论不过,只好让他把钱拿走。老太太非常怄气,饭也不吃。可是事不相干,媳妇们和小孙子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件事。因为吃过饭,大家都进城看“宣传”,赶热闹去了。
下午三点左右,宣传队就骑了县署代雇的几十匹马,离开了小县城,浩浩荡荡向车站走去了。县长在城门边送走宣传队后,到街上去看看,茶馆老板拿了三个信送给县长看,说是宣传队今天替出征家属写给前线家里人的,一共三封。既不知道收信人军队番号,也不知驻防地点,不好付邮,请县长作主。县长看看那个信,写的是:我忠勇的健儿,时代轮子转动了,帝国主义末日已到,历史的决定因素不可逃避。在前方,你们流血苦战,在后方,宣传人员流汗工作,全民一致争取最后的胜利已经来到……县长看看不大懂,看不下去,把眉头皱皱,心想,这是城里学生作的白话文,乡下人不会懂的,乡下人也用不着。
为什么不说说庄稼、雨水、大黄牛同小猪情形?把信袖了就向衙署走去。衙署前贴了许多标语,写的是美术字,歪歪斜斜,不大认识。县长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说:
“美术字,怎么回事?怎么不写何绍基、柳公权?”其时几个保安队兵士正抬了从民家借来的桌椅板凳,从衙署出来,就告诉他们不许弄错,要一一归还。
同样时间康街村子里小学生看热闹回来,大家学会了一 个抗敌歌,有个师范生带领孩子们高高兴兴的大声唱着新学会的歌曲,村前村后游行。油漆匠正回到王老太太侧屋来收拾家伙。王老太站在大院中,一见两个油漆匠,就说:“姓曾的,你回来了!今天可不算账,你要钱,到县长那里告我去。”
听到歌声,想起建设局长说的话,接着又说:“轰炸机,轰炸机,油炸八块鸡,你们吃了我的鸡做了些什么事!水桶大炸弹从半天上掉下来,你们抱了炸弹向河里跳?”两个油漆匠咕咕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老太太又说:“你们看戏了,是不是?我说真话,今天可不算工钱。”
“不要紧,老太太。你百万家当,好意思不把钱?老先生说明天请我们喝酒,答应一个人喝半斤。”
提起老官官,老太气得开口不来。拾石子追逐那只笋壳色母鸡打着,“你个扁毛畜生,你明天发瘟死了好,活下来做什么?”
第二天城里上了报,说起这次下乡宣传,把做戏、演讲、慰劳、访问并代出征军人家属写信,各种事情都用宣传口吻很热闹的叙述到了,却不曾提及把个小县长忙得什么样子,花了多少钱。王老太太失鸡事小,自然更不会提起。
作者附记
大家都说“下乡宣传”,这件事自然很好。可是宣传并不止是靠“热情”,还需要知识,需要知识,似乎比热情多一些。想教育乡下人,得先跟乡下人学学,多明白一点乡下是什么,需要什么,与城里有多少不同地方。我眼看到一个私人服务团下乡,就中还有一个小亲戚,很热心的随同这个组织下乡,担任写信工作,写了上面那类信。并且向我说,那次下乡“很有趣味”。我还看到县长,看到那老太太。实在觉得很悲哀。我们一切好的愿望好的行为背后推动的是热忱,希望达到的是效果。乡村有些什么,需要什么,的确应当多知道些,值得多知道些。这里所写虽只是西南省份一个小县中情形,说不定还可给下乡的朋友一点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