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
有许多好运在等候。
这样人在白天是也在这坪里出现的。谁也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这里,谁也不想要知道他的来处。望到那姜黄的脸,同到为了守着斯文面子而留下的几根疏疏的鼠须,以及盖到脑顶那一顶油腻腻的小帽子,着在身上那油腻腻的青布马褂与破旧的不合身的长衫,就使人感到一点凄惶。大白天因为人较多,这斯文人挥着留有长长指甲的双手,酸溜溜的在一群众生包围中,用外江口音读着《麻衣》、《柳庄》的相法,口中吐着白沫,且用那动人的姿势,解释一切相法中的要点。又或从人众中,忽抓出那预定好了的一个小孩子,装神装鬼的把小孩子前后看过一遍,就断定了这小孩子的家庭人口。受雇来的孩子,张大着口站在身旁,点点头,答应几个是字,跑掉了,于是即刻生意就来了。若看的人感到无趣味(因为多数人是知道小孩子原是花钱雇来的),并且也无钱可花到这有神眼铁嘴的半仙身上时,看看若无一个别的什么人来问相,大家也慢慢的就走散了。没有生意时,这斯文人就坐到一条从附近人家借来的长凳上,默默背诵渭水访贤那一类故事,做一点白日的梦,或者拿一本《唐诗三百首》,轻轻的读着,把自己沉醉到诗里去,等候日头的西落。有时望到那些竞争到吸引群众的卖打卖唱玩戏法的人,在另外一处,非常的热闹敲锣打鼓,人群成堆的拥挤不堪,且听到群众大声的笑,自己默默的坐到板凳上出神,生出一点感想。不过若是把所得的铜钱数着,从数目上,以及唧唧的声音上,即时又另外可以生出一点使自己安慰的情绪,长长的白日,也仍然就如此的过去了。
到了夜里时,一切竞争群众的戏法都收了场,一切特殊的主顾,如象住在租界那边的包车夫同厨子,如象泥水匠,道士,娘姨,皆有机会出来吹风白相,所以这斯文人乐观了一点,把灯点上,在空阔的坪里,独自一人又把场面排出来了。
照例这个灯是可以吸引一些人过这地方来望望的。大家原是那么无事可作,照例又总有一些人,愿意花四枚或四十枚,卜卜打花会的方向,以及测验一下近日的运气。白日里的闲话,一到了晚上就可以成为极其可观的收入,这军师,这指导迷途的聪明人,到时他精神也来了。因为习惯了一切言语,明白言语应当分类,某种言语当成为某种人的补剂,按到分量支配给那些主顾,于是白天的失败,在夜里就得到了恢复机会了。大约到九点十点钟左右时,那收容卖拳人玩蛇人的龌龊住处,这斯文人也总是据了一个铺位,坐在床头喝主人为刚冲好的热茶,或者便靠到铺上烧大烟消磨上半夜。他有一点咳嗽的老毛病,因为凡看相人在无话可说时,总是爱用咳嗽来敷衍时间,所以没有肺痨也习惯咳嗽了。他得喝一壶热茶,或吸点烟,恢复日里的疲劳,这也是当然的。到了半夜,听各处角落发出愚蠢的鼾声,使人发生象在猪栏里住的感觉,这时某一个地方,则总不缺少一些愚蠢人们,把在白天用气力或大喉咙喊来的一点点钱,在一种赌博上玩着运气,这声音,扰乱到了他,若是他还有一些余剩的钱,同时草荐上的肥大臭虫又太多,那么自己即或算到自己的运气还在屯中,自己即或已经把长褂脱下摺好放到枕边,也仍然想法把身子凑到那灯下去,非到所有钱财输尽,绝不会安分上床睡觉。
天气落雨,情形便糟了。但一落了雨,所有依靠那个空坪过日子的各样人,都只好在同一意义下,站在檐前望雨,对雨景发愁。斯文人倒多了一种消遣,因为认得字,可以在这时读唐人写雨景的诗。并且主人有时写信,用得着他代笔,主人为小孩发烧也用得着他画符。所以这人生活,与其他人比较起来,还是可以说很丰富而方便的。一面自然还因为是夏天,夏天原是使一切落魄人皆方便的日子!
如今还没有落雨,天上各处镶着云,各处檐下有人仰躺着挥蒲扇,小孩子们坐到桥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