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在先这稽查的声势,我倒有方法抵挡,这一来可把我窘倒了。我望到这忽然矮了半截的汉子,真为他难过。本来我还很觉得这人该好好吊到税局前桅上去打一顿,到这时,见到这软弱情形,倒开口不得了。
这汉子,见我无言语了,又用膝走向局长,请求开恩。局长却生气虎虎吼道:“滚你的,不要在此胡闹!——来人,把这浑蛋吊起,回头送到旅部去。”“
外面窗下已有不少的人在屏息潜听,听到局长生气喊人,大家就在外面嗻的同声答应着。过了一会进来一个马弁模样的青年揪了那汉子出去,到那汉子出去以后,我才能过细的望到房中一切陈设。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壁上的字画,局长把烟膏用钢签蘸着向灯上烤,咝咝的响。我又望到他烧烟,觉得我是置身到一个新的世界中的人了。因为外面天井中蛐蛐的声音,把年青时的旧梦勾起,我想起这局长往年无赖的故事,就仿佛我如今只是做梦,稍过一阵我就会仍然是住在上海租界上亭子间流汗写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不由得不轻轻叹了一口气。
说了无数的话,瓜子呀,茶呀,点心水果呀,来了一堆。
到后我就跟到这朋友到旅长衙门了。见过旅长了,这朋友先是不说出我的姓名,也尽这做旅长的人猜,到底旅长不比局长头脑,还不必我说话,稍稍出了一会神,就认出我是谁了。
我们于是就又照例的捏手喝茶吃点心,在极其欢畅的空气中谈了两点钟。他向我说他今天太欢喜了,摆酒接风,把同乡故人一起请来,我在七个老朋友中间坐着首席,这中间有两个人据说是因我来才开的酒戒,我虽然不能喝酒,也就不能辞今天这一醉了。
在第二天醒来时,我睁开眼睛,原来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好的六个箱子作两列叠起在床头,房中小条桌上安置有一个乳白色素烧瓷瓶,瓶中插得是两枝玉簪花,及一枝秋兰,我以为这仍然是梦,就仍把眼睛闭上,等候这梦醒回。
一九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