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陆弢
能开头。这时你要想认做老板的人,你可一望而知。他必把他那件平常收拾在竹箱里的老蓝布长衫披到身上,阔气点的,更必还加罩上一件崭崭新青到发光的洋缎马褂,——忽地斯文起来,一点不见出粗手毛脚的讨人厌嫌样子了。
船的桅杆上,若是悬有一大捆纤带子,那一看就知道是上水候水的船了!至于下水船,它是没有桅杆的。桅子到辰州以下,是可以帮助上水挂帆;一到这北河来,效力不但早失,滩水汹汹,不要命的只是朝石头上撞,若船上再竖一根桅子,反觉得碍手碍脚,妨害做事。它们各个头上长了一把整木削就关老爷大刀般木桡,大点的船则两把。那桡的用处就是左右船身。到下滩时,发狂大浪朝到船头打来,后面的浪又打到前面,小点的船简直是从浪中间穿过的,若无一桡保驾,危险就多!上水船怕水没纤路,不能上行;而下水则正利用水大放艄。这时不但七百里的常德,一天多点可到,且水大滩平,礁石也不用怕了。
水虽说是这么大,但我们仍然可以有看到上水船的机会。
因为这些船多半是离此已不远了才涨水的,所以还是下蛮劲赶到,以便从速装卸,乘水大图第二批下水。
岸上十多个水手,伏在沿岸山地石路上,象蚂蚁子慢慢的爬着。手上抓着河岸上那些竹马鞭,或者但抓着些小草,慢而又慢的拖拉那只正在滩口上斗着水这边摆那边摆的货船。
口中为调节动作一致的缘故,不住的“咦……唻……耶……嚎……”那么大喊大叫。这时船上,便只剩了两个管船人,一个拦头工,一个掌舵。那拦头工,手上舞着那枝湿巴巴的头上嵌有个铁钻子的竹篙,这边那边地戳点。口上也“镇到起,开到……偏到,”那末指挥着后艄的掌舵老板。间或因为船起了细小故障,还要骂句把“干你的妈!”“野狗养的,好生点罗!”“我肏你娘,你是这么乱扳!”船上的“娘”,本来是随意乱骂的,象是荷包里放得有许多。气极时,儿子骂父亲与叔叔,不算什么回事。
这时的掌舵老板,可就不是穿青洋缎马褂,套老蓝布长衫,倚立在后舱有玻璃窗子边吃卷烟的老板了,人家这时正作古正襟的一心一意管照着船,挽起袖子,雄颈鼓眼的用那两只满长着黄毛的手杆擒住了舵把,用尽全身吮奶的力气来左右为浪推着不服帖的舵。这生活可不是好玩的事哟!假使一个不留神,訇的一下撞了石头就会全船连人带物的倒下水,所以他那时的颈部大血管,必是胀得绯红绯红,而背甲,肩膊,脚趾,屁股,都弄得紧张到胀鼓鼓的程度。
“慢!慢……靠到拉……好生罗!吃豆腐长大的,怎个这样没有气力?”声子是这么喊纤手,喉也喊嘶了。为得是鼓舞那些伏在岸上爬行的水手用劲,除不住的把脚顿得舱板訇訇底发响以外,还要失望似的喊几声“老子!爷!我的爸爸,你就稍用一点劲罢!”其实劲是大家都不能顾惜到不用了,就是船不听话。
这时的弢,常同我坐在这石嘴草坪上,眼看到一只一只船象大水牛样为那二十多个纤手拖着背上滩去,又见着下水船打着极和谐好听的号子连接着,挤挨着,你追我赶的,向滩下流去:两个好动的心,似乎早已从口里跑出,跳到那些黄色灰色浮在水面上跑着的船上去了!
它们原是把我们身子从别一个口岸载到这里来的!若是我们果真跳上了船,那不上半天工夫,它就会飞跑的把我们驮到二百多里的辰州了……再下,再下,一直到了桃源,我们可上岸去找寻那里许多有趣的遗迹……再下,再下,我们又可以到洞庭湖中去,到那时,一叶扁舟,与白鸥相互顺风竞跑……而且君山是如何令人神往……这时他必定又要抱怨自己:不能同到几个朋友从宜昌沿江上溯,步行到成都,经巫峡,看汹汹浊浪飞流的大江,望十二峰之白云……机会失去为可惜。
一九二六年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