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1
是由建侯带领进去,羞怯还好象有个缓冲;如果请老白领路,一无保障地进客厅,那就窘了。万一建侯不来,非叫到老白不可,问题就多了!假使准时进去,旁的客人都没到,女主人定要冷笑,吃东西时的早到和迟退,需要打仗时抢先和断后那样的勇气,自己不敢冒这个险。假如客人都来了,自己后去,众目所注,更受不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四时半左右,积伶着耳朵听门铃响。老白引客人到客厅,得经过书房。第一个客人来,自己就紧跟着进去;女主人和客人都忙着彼此应酬,自己不致在他们注意焦点下局促不安。
到时候是建侯来陪他进去的。一进客厅,颐谷脸就涨红,眼睛前起了层水气,模糊地知道有个时髦女人含笑和自己招呼。坐下去后,颐谷注视地毯,没力量抬眼看李太太一下,只紧张地觉着她在对面,忽然发现自己的脚伸得太出,忙缩回来,脸上的红又深了一个影子。他也没听清李太太在讲淘气什么话。李太太看颐谷这样怕羞,有些带怜悯的喜欢,想这孩子一定平日没跟女人打过交道,就问:“齐先生,你学校里是不是男女同学的?”李太太明知道在这个年头儿,不收女人的学校正象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样的没有品。
“不是的——”
“呀?”李太太倒诧异了。
“是的,是的!”颐谷绝望地矫正自己。李太太跟建侯做个眼色,没说什么,只向颐谷一笑。这笑是爱默专为颐谷而发的。象天桥打拳人卖的狗皮膏药和欧美朦胧派作的诗,这笑里的蕴蓄,丰富得真是说起来叫人不信。它含有安慰、保护、喜欢、鼓励等等成分。颐谷还不敢正眼看爱默,爱默的笑,恰如胜利祈祷、慈善捐款等好心好意的施与,对方并未受到好处。老白又引客人进来,爱默起身招待,心还逗留在这长得聪明的孩子身上,想他该是受情感教育的年纪了。建侯拍颐谷的肩说:“别拘谨!”李氏夫妇了解颐谷怕生,来了客人,只浮泛地指着介绍,远远打个招呼,让他坐在不惹人注目的靠壁沙发里。颐谷渐渐松弛下来,瞻仰着这些久闻大名的来客。
高个子大声说话的是马用中,有名的政论家,每天在《正论报》上发表社评。国际或国内起什么政治变动,他事后总能证明这恰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曾暗示地预言过。名气大了,他的口气也大了。尤其在私人谈话时,你觉得他不是政论家,简直是政治家,不但能谈国内外的政情,并且讲来活象他就是举足轻重的个中人,仿佛天文台上的气象预测者说,刮风或下雨自己都作得主一样。他曾在文章里公开告诉读者一桩生活习惯:每天晚上他在上床睡觉以前,总把日历当天的一张撕掉,不象一般人,一夜醒来看见的还是没有撕去“昨日之日”。从这个小节,你能推想他自以为是什么样的人。这几天来中日关系紧张,他不愁社论没有题目。
斜靠在沙发上,翘着脚抽烟斗的是袁友春。他自小给外国传教士带了出洋。跟着这些迂腐的洋人,传染上洋气里最土气的教会和青年会气。承他情瞧得起祖国文化,回国以后,就向那方面花工夫。他认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就是小玩意、小聪明、帮闲凑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仿佛义和拳的“扶清灭洋”,高搁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陈眉公,王百谷等的清客作风。读他的东西,总有一种吃代用品的感觉,好比涂面包的植物油,冲汤的味精。更象在外国所开中国饭馆里的“杂碎”,只有没吃过地道中国菜的人,会上当认为是中华风味。他哄了本国的外行人,也哄了外国人——那不过是外行人穿上西装。他最近发表了许多讲中国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类公共的本能都认为中国人的特质。他的烟斗是有名的,文章里时常提起它,说自己的灵感全靠抽烟,好比李太白的诗篇都从酒里来。有人说他抽的怕不是板烟,而是鸦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象鸦片瘾来,直打呵欠,又象服了麻醉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