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永远诅咒那个私生子。
父亲的形象震动了阿里萨。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经商不大在行,他做内河运输买卖破了产,是因为大哥跟一个德国海军准将密切合作,德国准将是内河航运事业的先驱。几个兄弟都是同胞共母的私生子,母亲是厨娘,兄弟几个是她跟不同的男人所生,除叔叔莱昂十二的名字是以降生时正在执政的教皇的名字命名的外,其余几个的名字都是在她的姓氏后面加上一个从圣徒列传中随意选来的教皇的名字。名叫弗洛伦蒂诺的那个人,是所有哥儿几个的外祖父,弗洛伦蒂诺这个名字,超越了整整一代教皇,传给了特兰西托?阿里萨的儿子。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直保存着一个他父亲写爱情诗的笔记本,其中有些诗是从特兰西托身上获得灵感的,每首诗的眉题都点缀着受伤的心。有两件事使他颇感意外。其一,是父亲那独特的字体,竟跟他的一模一样,可他却是从一本字帖上的许多字体中挑选他最喜欢的字体学来的呀。其二,是找到了一句他以为是自己的座右铭,但他父亲在他出生之前很久就把这句话写在一个本子里了: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
他还看到了他父亲仅有的两张照片。一张是在圣菲照的,照片上的父亲很年轻,就跟他第一次看见他时的年龄一样,父亲身穿大衣,仿佛钻进了一只狗熊的身体里。
他靠在一座雕像的墩座上,雕像只剩下松开的绑腿那部分了。站在父亲旁边的那个小孩就是叔叔莱昂十二,他头上戴着一顶船长小帽。在另一张照片上,父亲和一群战士在一起,从父亲身上,他知道那是连年战火中的哪一次战争,父亲的猎枪最长,胡子里的火药味儿从浑身上下散发出来。跟几兄弟一样,父亲是自由党人和共济会会员,然而他却希望儿子进神学院。阿里萨没觉得象人们所说的那样他和父亲长得很象,据叔叔莱昂十二说,父亲也讨厌情书般的文件。总之,照片上的父亲不象他,也跟他记忆中的父亲不一样,跟母亲描绘的模样也不同——因为爱,母亲美化了父亲的形象——更跟叔叔莱昂十二以其善意的冷酷丑化了的父亲的形象不同。不过,许多年之后,阿里萨对镜梳头时发现了这种相似之处,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一个人最初和父亲相象之日,也就是他开始衰老之时。
他不记得父亲住在文塔纳斯街。仿佛听说过有段时间他在那里过夜,那是他和特兰西托刚刚相爱之时,但自从他出生以后,父亲就没再去看过她。
洗礼登记在许多年里一直是我们唯一有效的身分证,阿里萨的洗礼登记——在圣?托里维奥颁发的——只是说,他是一个名叫特兰西托的未婚私生女的私生子。
洗礼登记上没出现父亲的名字,但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都在秘密地供养儿子。这种社会地位,使神学院对阿里萨关上了大门,同时也使他逃脱了在我国最残酷的战争年代服兵役的义务,因为他是一个未婚母亲的独生子。
每周礼拜五,放学之后,他都坐在加勒比内河航运公司办公室门口,翻看那本看了千百遍的一翻直掉渣儿的动物画册。父亲身穿那件后来母亲特兰西托不得不改给他穿的明子大衣走进办公室去,看都不看他一眼,脸上的表情跟祭坛上的福音书作者圣约翰一模一样。好几个钟头过去了,父亲出来的时候,悄悄地把下一周生活费递给他。父子俩不说一句话,不仅因为父亲不想说,而且也因为他害怕父亲。一天,等了比平常长得多的时间以后,父亲出来了,给钱的时候对他说:“拿着,以后别再来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父亲。后来他才知道,叔叔莱昂十二——他比父亲小十来岁——继续在给特兰西托送钱。父亲患腹痛病不治去世之后,是叔叔在照料母亲。他没留下片纸只字,也没来得及采取任何维护独生子——这个野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