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然后我哭了又哭,心里充满了喜悦与自怜。
我在育婴堂住了两年以后,有天下午,格鲁托芙小姐交给我一封信,我马上认出了信上的字迹。那是中午,大堂里闹哄哄的,可我却突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身旁的小姑娘们都吵着问是谁写来的信,信上都说些什么。可我却躲开她们,像饿狗护食一样,抱着自己的宝贝不给她们看。那封信我至今还留着。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姐姐,抱歉未能早写信给你。过去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你,可我不不能写信。老魏不肯告诉我他到底把你送到哪里去了。母亲也不肯说。一直到上礼拜我赶集的时候听到议论,说龙骨山那边的考古坑又开始热闹起来了,中美科学家一起都住在个老庙里,跟育婴堂的学生住一块。后来我见到大婶,就说:‘不知道茹灵见没见到那些科学家,她住地那么近。’婶子回答说,‘我琢磨着也是。’因此我才知道了你的下落。
“母亲身体还好,可她总是抱怨,说整日操劳,手指永远乌黑。他们还在拼命干活,想弥补大火损失的墨。父亲和两个叔父为了重建北京的店面,只得跟棺材铺张老板借钱借木材。结果我们家的生意,大半竟落到张老板手里了。我跟张福男结婚的时候,他们家接收了我们家一部分生意,张福男就是张家老四,就是本来你要嫁的那个儿子。
“母亲说张家还肯娶我们家的女儿已经算我们运气了。可我不觉得幸运,我倒觉得你没嫁到这家里来才算运气。每天每日,我每吃一口饭,人家都要提醒我他们家对我们的恩情。我们欠他们家木材,欠的债利滚利翻了又翻,我们辛苦个一百年,刘家人还是得为他们张家干活。我们家的墨也不像从前价钱卖得高,卖得那么好了。说实在的,质量也没有先前好了,如今材质不如从前,又没了宝姨雕花刻字。为了我们家欠人家的债务,我每个月也没有零用的月钱。为了买邮票寄这封信,我还得当掉一根簪子。
“我得告诉你,这张家根本不像我们小的时候以为的那样有钱。他们家大部分的财富都被鸦片耗光了。一个妯娌告诉我说福男打小落下的毛病,小时候肩膀脱臼,母亲就喂他吃鸦片。后来他母亲去世了,有些人说是被打死的,可张老板说她是不小心从房顶上掉下来摔死的。张老板后来续弦娶的这位,是一个军阀的下堂妾,这个军阀先前跟张老板作生意,用鸦片换棺材。这位续弦也好这一口。那军阀对张老板说,他要是胆敢伤害她,他就骟了他,让他当太监。张老板也知道,军阀不是说着玩的,因为他也曾见到过有人因为还不清欠军阀的鸦片债,丢了胳膊腿的。
“这个家就是个苦难之屋,整日价发疯,叫喊,永远都在弄钱买鸦片。若是福男能把我拆成块卖了换鸦片,他准会这么干。他留着我纯粹是因为他相信我知道哪里有更多的龙骨。他整天跟我絮叨,让我告诉他龙骨藏在哪里,说我只要说出来,我们就能发财。但凡我真知道,我就把龙骨卖了,早日逃出这个家。把我自己卖了都行。可我又能去哪里呢?
“姐姐啊,我的信若是教你难过,或者担心,我很抱歉。我写这些只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去找你,还有就是相比之下你很幸运。千万不要给我回信,那只会给我找麻烦。如今我知道你在哪里,我就会再写信给你。同时,祝你健康安心。你的妹妹,刘高灵。”
读完以后,信还在我手中颤抖。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嫉妒过高灵。如今她的命运竟连我还不如。于修女说只要我们想到还有人生活地比我们悲惨,我们就该感到幸福。可我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我渐渐没那么不开心了。我接受了自己的生活。也许正是因为记忆力差才让我不那么痛苦。也许纯粹是我生命力在逐渐旺盛。我只知道,自己跟当初刚来到育婴堂的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
到那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