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庄园里
在隔壁房间里,饭桌旁边坐着拉谢维奇的两个女儿,二 十四岁的任尼雅和二十二岁的伊赖达,两姐妹都生着黑眼睛,肤色很白,身量一般高。任尼雅披散着头发,伊赖达把头发梳得高高的。两姐妹在吃饭以前各自喝下一杯带苦味的露酒,装得象是生平第一次,在无意中喝下的。两姐妹觉得不好意思,就格格地笑起来。
“别胡闹,姑娘们,”拉谢维奇说。
任尼雅和伊赖达彼此交谈说法国话,对父亲和客人说俄国话。她们抢着讲话,俄国话里夹着法国词儿,急急忙忙讲到前些年这个时候,也就是八月里,她们怎样离家到贵族女子中学去,那时多么快活。现在她们已经没有地方可去,只好住在这个庄园里,一冬一夏没有出过门。多么无聊啊!
“别胡闹,姑娘们,”拉谢维奇又说一遍。
他自己想说话。要是有他在场而别人说话,他就会生出近似嫉妒的心情。
“事情就是这样,我亲爱的,……”他又开口了,亲热地瞧着侦讯官。“我们出于好心和忠厚,又怕别人怀疑我们落后,于是,请您别见怪,我们就跟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家伙称兄道弟,对那些暴发户和酒店老板宣传博爱和平等。不过假如我们愿意往深里想一想,我们就会明白,我们这种好心犯了多么大的罪。我们这样一做不要紧,文明可就系在一根头发丝上了。我亲爱的!我们的祖先历朝历代积下的东西很快就会让这些最新的匈奴糟践,灭绝。……”晚饭后,大家走进客厅。任尼雅和伊赖达点亮钢琴上的蜡烛,放好乐谱。……可是她们的父亲接连不断地讲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完事。她们苦恼而烦躁地瞧着自己的父亲,对这个利己主义者来说,由闲聊和炫耀才智得来的快乐,显然比女儿们的幸福更加宝贵和重要。梅耶尔是唯一常到他们家来拜访的年轻人,她们心里明白,他来是为了跟这两个可爱的女性交往,然而唠叨不休的老头子却霸占住他,不许他离开一步。
“如同以前西方的骑士击退蒙古人的进攻一样,我们趁时机还不算迟,也应该团结起来,同心协力打击我们的敌人,”拉谢维奇举起右手,用传教士的口气接着说。“让我在下等人出身的暴发户面前不要以巴威尔·伊里奇的面目出现,而要以威风凛凛、强大有力的狮心理查的面目出现,我们不要再跟他们客气,够了!让我们大家约定,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下等人走近我们身旁,我们就对准他的丑脸说几句藐视的话:”滚开!你这混蛋,安分点!‘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拉谢维奇兴奋地接着说,把弯着的手指头朝前面戳去。”对准他的丑脸!对准他的丑脸骂一通!“
“这我办不到,”梅耶尔说,扭过脸去。
“那是为什么?”拉谢维奇急忙问道,预感到一场有趣而漫长的辩论就要开始了。“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就是个小市民。”
说完这话,梅耶尔涨红了脸,连脖子都涨粗了,甚至眼睛里闪现出泪光。
“我父亲是个普通的工人,”他用粗嗓门断断续续地补充说,“可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拉谢维奇心慌极了,张口结舌,仿佛自己在犯罪的现场被人抓获了似的。他茫然失措地瞧着梅耶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任尼雅和伊赖达涨红脸,低下头去凑近乐谱,为她们莽撞的父亲害臊。在沉默中过去了一分钟。就在这尴尬的当口,空中又突然响起了说话声,那语调痛苦而紧张,弄得大家羞愧极了:“是的,我是平民,而且为这一点感到自豪。”
然后梅耶尔起身告辞,笨手笨脚地碰撞家具,很快地走进前厅,虽然他的马车还没套好。
“今天您要摸黑赶路了,”拉谢维奇跟在他身后,喃喃地说。“现在月亮很迟才升上来。”
他们两人在黑暗中站在门廊上,等着套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