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五
每逢我们发生冲突,我想确定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的心理学总是只限于确定她任性,不严肃,具有不幸的性格,按女人的逻辑办事,似乎这在我已经完全够了。可是目前她一哭,我却又生出满腔的热望,想多了解她一点才好。
哭声停了。我走到妻子那边去。她坐在躺椅上,两只手支着头,深思地、呆呆地瞧着烛火。
“我明天早晨要走了,”我说。
她沉默。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叹口气,说:“ Natalie,先前您要求我离开此地,您总是说,您会原谅我的一切,一切。……可见您认为我对不起您。我请求您冷静下来,用短短几句话概括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
“我累了。以后再谈吧,……”我的妻子说。
“我有什么过错呢?”我接着说。“我做过些什么错事呢?
如果说,您年轻,美丽,希望生活,我的年纪却差不多比您大一倍,您憎恨我;那么,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我并没有强迫您跟我结婚啊。不过呢,也罢,如果您希望过自由的生活,想走,那么我给您自由就是。您自管走,您要爱谁就爱谁。……我甚至可以跟您办离婚手续。“
“我并不需要这些,”她说。“您知道,以前我一直爱您,老是认为我的年纪比您大。这都不算一回事。……您的过错并不是您年纪大而我年纪小,也不是我一过上自由的生活就可以爱上别人,而在于您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是利己主义者,内心充满憎恨的人。”
“我不知道。也许是这样,”我说。
“您走吧,劳驾。您打算把我数落到明天早晨去,可是我预先声明,我很累,没有力气回答您的话了。您答应过,说要离开此地,我很感激您,此外我不需要什么了。”
我妻子叫我走,然而要做到这一点,在我却不容易。我感到浑身无力,害怕我那些不舒适的而且讨厌的大房间。从前我小时候,遇到我身上有什么地方疼痛,我总是偎到母亲或者奶妈身边,把脸藏在她们衣服暖和的皱褶里,觉得好象避开疼痛了。现在,不知什么缘故,我也有那样的感觉,我只有在这个小房间里,在我妻子身旁,才能摆脱我那种心神不宁的情绪。我坐下来,把手放在眼睛上,遮住亮光。四下里静悄悄的。
“您有什么过错?”我妻子沉默很久,然后抬起闪着泪光的红眼睛瞧着我,问道。“您受过良好的教育,很有教养,为人十分正直,公平,有原则,可是在您身上这一切却造成这样一种后果:不管您走到哪儿,您总是带去气闷和压抑,弄得人感到非常屈辱,难堪。您的思想方式是纯正的,因此您憎恨全世界。您憎恨有信仰的人,因为信仰是思路不开展和愚昧的表现,同时您又憎恨缺乏信仰的人,因为他们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您憎恨老人,因为他们落后和保守;您也憎恨青年,因为他们具有自由思想。人民的利益和俄国的利益在您是宝贵的,所以您憎恨人民,因为您怀疑每个人都是贼,都是强盗。您憎恨一切人。您公平,您站在合乎法律的立足点上,所以您经常跟农民和邻居们打官司。您给人偷去二十 大袋黑麦,您由于热爱秩序而把农民们告到省长和一切长官那儿,又把当地的长官告到彼得堡去。好一个合乎法律的立足点!”我妻子说着,笑起来。“根据法律,而且为了维护道德的利益,您不给我身分证。居然有这样的道德,这样的法律,弄得一个年轻健康而有自尊心的女人在闲散中,在痛苦中,在经常的恐惧中消磨岁月,她所得到的无非是一个她并不爱的人所供应的膳食和住所而已。您精通法律,很正直,很公平,尊重婚姻和家庭基础,可是这一切却造成这样一种结果:您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人人都恨您,您跟所有的人都处得不和睦。您结婚有七年了,跟您的妻子同居却连七个月也不到。您没有妻子,我也没有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