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一种思想的画面
在京都郊外鸟羽、伙见地方发生冲突,以萨长藩为主力的新政府军击败了三倍于己的敌人,结束了幕府的统治。
但可庆幸的是他的迷信逐渐地消逝了。不单是这样,他还在欧洲史里发现了对他的迷信近似反证的东西。书里的一节说,给罗马国家创始人罗慕路斯①喂奶的是一只狼。打那以后他对不知道母亲的奶是什么这件事,进一步淡薄了。而且他还为吃牛奶这件事骄傲起来了。信辅仍然记得他进中学那年春天,他和上了年纪的叔父一起,到当时叔父经营的牧场去的事。他清楚地记得他好不容易爬上牛栏,把穿着学生制服的胸脯靠在栏杆上,给走到跟前的白牛喂干草。牛往上看着他的脸,安静温和地向干草伸出了鼻子。他看着牛的面孔,突然发现那牛的瞳孔里有什么接近人的东西。这是胡思乱想吗?——也许是胡思乱想。但是,在他的记忆里总是有一头大白牛,在仰头看着花儿盛开的杏树枝下倚着栏杆的他。亲切地、依恋地看着……
①罗慕路斯,也译作罗慕洛,传说中罗马城的建立者。据说他和他的孪生兄弟勒莫斯都是战神马尔斯之子。被其篡夺了王位的叔叔扔到河里,后被一只母狼所救,并把他们喂养成人。
三贫困
信辅的家庭是贫困的。可是他们的贫困并不是住在连檐房里的下层阶级的那种贫困,而是为了保持体面不得不忍受更多的痛苦的中下层的贫困。他的退休官吏的父亲,除了一点点存款利息之外,一年有五百圆的养老金,加上女仆在内的全家五口人只能靠这个糊口。因此,必须节俭而又节俭。他们住在包括门厅在内共五间房的住宅里——是个有着小小庭院并有街门的家。然而很少有谁做上一件新衣服。父亲常以晚酌自娱,但那只是不足以待客的劣酒。母亲也在和服外褂下边遮掩着满是补钉的腰带。至于信辅——他仍然记得经常散布着假漆味儿的他的桌子。桌子虽是买的旧货,但上面铺着绿色的呢绒,闪着银光的抽斗的金属拉手,乍一看还显得蛮漂亮。但是,事实上呢绒已经很薄了,抽斗从来也没有顺利地开合过。这与其说是他的桌子,还不如说是他家的象征!是不得不经常修饰体面的他家生活的象征!
信辅憎恶这种贫困。哦,时至今日当时的憎恶在他内心的深处,仍然残留着难以消失的反响。他买不起书,也上不了暑期进修学校,也穿不上新大衣。可是,他的朋友们却总是享用着这些。他羡慕他们,有时候也嫉妒他们。可是他不肯承认他的这种嫉妒和羡慕。这是因为他瞧不起他们的才能。然而对于贫困的憎恶,并没有因此而有多少改变。他对旧铺席、对暗淡的洋灯、对常春藤画快剥落了的纸隔扇、对家里的一切寒碜相,都憎恶。但是,这还算好的。因为寒碜,他甚至对生了他的双亲也憎恶。特别是憎恶比他身材矮、秃了头的父亲。父亲经常参加学校保证人会议。信辅耻于在他朋友面前看到这样的父亲。同时对看不起生身之父的他本人内心的卑鄙也感到憎恶。他模仿国木田独步写作的《勿自欺记》,在发黄的一张格纸上留下这样一段话:“我不能爱我之父母。否,并非不能爱之。我虽爱父母本人,却不爱父母之外表。常云以貌取人,君子所耻,况父母之貌乎!然无论如何,我终不能爱父母之外表……”
然而比这种寒碜更引起他憎恶的,是由于贫困而产生的虚伪。母亲在“风月”①点心盒里装进蛋糕,当礼品送亲戚。可是,那里边装的东西哪是什么“风月”的,那是附近点心铺的蛋糕啊!父亲——也俨乎其然地教育他要“勤俭尚武”。根据父亲的教导,除了一本陈旧的《玉篇》②之外,就是买《汉和辞典》也仍然是一种“奢侈文弱”!不单单是这样,信辅本人之善于谎言,也不亚于他的父母。每月有五角零用钱,他总想额外弄到一些,哪怕是多一分钱也好,以便买比什么都渴求的书和杂志。他时而说找回来的钱丢了,时而说要去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