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散发出一种迷惑,成为适合蜜蜂的欲望的东西。在无形的、飞翔的、流动的、盛久的欲望面前,这样隐身在作为对象的形态里,喘着气息,这是多么神秘啊!形态渐渐变得稀薄,即将破裂,在不停地震颤。这也是有其道理的。菊花的端庄形态,是模仿蜜蜂的欲望而制造出来的,这种美本身是冲着预感而开花的,因此如今正是生的形态的意义在闪光的瞬间。这形态是无形的流动的生的铸型,同时无形的生的飞翔也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形态的铸型……蜜蜂一头钻进了花儿的深处,浑身沾满了花粉,沉湎在酩酊之中。我看见了迎进蜜蜂的夏菊花强烈地抖动着身子,它本身好像变成了穿着豪华的黄铠甲的蜜蜂,马上就要脱离花茎腾空而飞似的。
我几乎为这种光和在光之下进行的这种活动而感到眩晕。忽然间,我又脱离了蜜蜂的眼睛,还原为我的眼睛,这时凝望着这种情况的我的眼睛,恰好落在金阁的眼睛的位置上。事情是这样的:正如我停止了我是蜜蜂的眼睛并还原为我的眼睛一样,生逼迫我的一刹那,我停止了我的眼睛,而把金阁的眼睛完全当做我的眼睛了。正是这时候,金阁在我和生之间出现了。
……我还原为我的眼睛了。蜜蜂和夏菊在荒漠的物质世界里,也就是说只停留在quot;被排列的位置上quot;。蜜蜂的《翔和花的摇曳,同风吹草动沙沙作响没有什么异样。在这静止的冻结的世界上,一切都是相等的,曾经那样地散发了迷惑的形态已经死绝了。菊花不是通过它的形态,而只不过是通过我们漠然地称做quot;菊花quot;这名字,通过保证而显示出美来的吧。我不是蜜蜂,不会受菊花的诱惑。我不是菊花,也不会被蜜蜂所恋慕。一切形态与生的流动的那种亲陆消逝了。世界被抛弃在相对性之中,惟有时间在流动。
永恒的、绝对的金阁出现了。毋庸赘言,我的眼睛变成金阁的眼睛时,恐怕世界就将这样变形,而且在这变形的世界里,谁有金阁保持原来的形态,占有美,其余的东西都将完全化为灰尘。自从那娼妇踏足金阁的庭院以来,还有自从鹤川摔死以来,我心中反复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尽管如此,行恶是可能的吗?
这是1949年正月的事。
幸亏是周末除策(这是指除去警策①的意思,故如是说),我到廉价的quot;三番馆quot;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归途独自漫步在久未踏足的新京极街上。在杂沓的人流中,迎面碰上一个熟悉的面孔,没等我想起是谁的时候,这张脸已被人流推拥到我的身后去了。
他头戴呢礼帽,身穿高级大衣,围着围巾,身边带着一个穿着拐红色大衣的女人,一眼就能辨出是个艺技。这张桃红色的丰满的男人脸有点异样,带有一种娃娃脸般的清洁感、高高的鼻子,这是一张普通中年绅士不易看见的脸……这不是外人,正是老师其人的面部特征。呢礼帽几乎遮住了他的这张面部特征。
尽管我这方面是没有任何内疚的,却反而害怕被对方发现。因为那一瞬间,我泛起了一股想逃避的心绪,不愿成为老师便装外游的目击者、见证人,不愿同老师在无言中结下信赖和不信赖的相互交织的关系。
①警策:佛语,即为防止坐禅打盹,用做敲击肩头的长方形木板。
这时,一只黑狗混在正月之夜的杂沓的人群中。这黑长毛狮子狗似乎很习惯在这种人群中穿梭,从美貌女人的大衣之间、从混有穿着军大衣的行人的脚边,伶俐地拥来挤去,在各个商店门前转悠。它在圣护院八桥的一家昔日专卖名糕点的店铺门前嗅着味儿。店铺灯火通明,这时我才看清狗的脸,它的一只眼睛已经溃烂,聚在溃烂了的眼睛的眼角上的眼屎和血迹,就像玛瑙;另一只健全的眼睛盯着地面。这长毛狮子狗的脊背上带有一块烫伤的伤疤,结成一束成团的硬毛,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