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4)
说着:“你眼睛旁边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皱纹,我是认得的,看着它一条条的刻下来的,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些可怜的灰灰的头发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并且一部分也是为了我!这张细腻的脸,被煎熬我们的疲劳苦难磨得虚肿了,发红了。我的灵魂,因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爱你了!你的每一条皱纹,为我都是过去的一阕音乐。“……可爱的老人们,战战兢兢的在一块儿过了一辈子,快要在和起恬静的黑夜中一块儿睡下去了!看到他们,克利斯朵夫悲喜交集。噢!这样的生命多有意思,这样的死也多有意思!
他回去不免把这次的访问告诉葛拉齐亚,并没说出自己的感想。但她体会到了。他说话之间常常出神,把眼睛向着别处,话也是继继续续的。她望着他,微微笑着,克利斯朵夫心里的骚乱把她传染了。
那天晚上她独自在卧室里的时候,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她把克利斯朵夫的叙述温了一遍;但眼前的形象不是那对在槐树底下打盹的老夫起,而是她朋友不敢吐露而热烈希望着的梦境。于是她心里充满了爱,躺上了床,熄了灯,想道:“是的,错过这样的幸福是荒唐的,罪过的。能使你所爱的人快乐,不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吗?怎么!难道我爱着他吗?”
她静下来,不胜激动的听见她的心回答说:“是的,我是爱他的。”
正在这个时候,隔壁孩子的卧室里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声音嘶嗄的咳呛。葛拉齐亚马上竖起耳朵。从儿子害病以后,她老担着心事。她问他。他不回答,只继续咳呛。她便赶紧下床,走到他身边去。他气哼哼的抱怨,说是不舒服,一句话没说完,又咳了。
“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他不回答,只是哼哼唧唧的叫苦。
“好宝贝,你说呀,哪里不舒服呢?”
“不知道。”
“是这儿吗?”
“是的。——呕,不是的。我不知道。我浑身都不好过。”
说到这里,他又剧烈的,过分夸张的咳起来,把葛拉齐亚吓坏了;她觉得他是故意要咳嗽,但看着孩子浑身是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又觉得冤枉了他,便抱着他,和他说些好话。他渐渐安静了;可是只要母亲想走开去,孩子就会立刻咳起来。她不得不打着寒噤留在床头,因为他不许她去穿衣服,要她抓着他的手,他也要拿着她的,到完全睡着为止。那时她才冻得冰冷的上床,又是急,又是累,没法再把刚才的梦做下去。
那孩子有种特别的本领会猜透母亲的心。我们往往发见—-但很少到这个程度——血统相同的人有这种本能:只要眼睛一扫,就能知道对方的思想,从无数不可捉摸的征兆上猜到。这种天赋,经过共同生活的训练当然更有进步,而在雷翁那罗是被他处心积虑的恶意琢磨得愈加尖锐了。阴损别人的欲望,使他眼睛格外明亮。而他又是恨极了克利斯朵夫。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孩子会对这一个或那一个从来没得罪过他的人怀着仇恨呢?往往是由于偶然。只要孩子有一天自以为恨某人,这个恨就能成为习惯;而且人家越是开导他,他越固执;起先他不过是玩弄仇恨,结果却真的恨起来了。但有时还有些更深刻的理由,超过儿童的想象力的,儿童自己也不觉得的……从看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几天气,裴莱尼伯爵的儿子对于他母亲曾经爱过的人就有了恨意。后来葛拉齐亚心里想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仿佛孩子在直觉上是当场感觉到的。从此他就一刻不停的监视他们,紧跟着他们。只要克利斯朵夫来了,他就不肯离开客室,或者正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出其不意的闯进去。更厉害的是,倘若母亲独自在家而暗中想着克利斯朵夫的话,他会坐在旁边用眼睛钉着她,直把她看得非常难堪,几乎脸红了。她只得站起来遮盖慌乱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