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
不明白车厢里的那二位究竟着了什么魔,居然就是不肯让车停下。他试过好几次,每回都即刻听见身后传来怒气冲冲的喊声。于是他只得狠下心来鞭打那两匹汗涔涔的驽马,任凭车子怎么颠簸,怎么东磕西碰,全都置之度外,他焉头耷脑,又渴又倦又伤心,差点儿哭了出来。
在码头,在货车与车桶之间,在街上,在界石拐角处,城里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睁大眼睛,惊愕地望着这幕外省难得一见的场景---一辆遮着帘子、比坟墓还密不透风的马车,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颠簸得像条海船。
有一回,中午时分在旷野上,阳光射得镀银旧车灯锃锃发亮的当口,从黄步小窗帘里探出只裸露的手来,把一团碎纸扔出窗外,纸屑像白蝴蝶似的随风飘散,落入远处开满紫红花朵的苜蓿地里。
随后,六点钟光景,马车停进博伏瓦齐纳街区一条小巷,下来一个女人,面纱放得很低,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这段叙述,适见福楼拜艺术手段的高超。他让读者处于车夫与市民的视角,猜想车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今的通俗小说作者或者影视编导处理汽车(相当于福楼拜时代的马车)里偷情的场面,不知浇上多少浓油赤酱。
再看对旅馆房间的“淫秽描绘”:
在这个充满欢乐的温馨的房间,尽管华丽里透出些衰颓,他俩依然钟爱无比!每次来总看到家具依然如故,有时还会在台钟的底座上找到几枚发夹,那是上星期四她忘在这儿的。壁炉边上,有张镶嵌螺钿的黄檀木小圆桌,他俩就在这圆桌上用餐。爱玛把肉切开,连同温柔甜蜜的千言万语,一块儿递给他;香槟泡沫从精致的酒杯溢出,流到她的戒指上,她忘情地纵声大笑。他俩已完完全全被对方所占有,根本无法自拔,因此都以为这儿就是他俩的家,他们要在这儿一起生活,直到地老天荒,就像一对年轻的终身夫妻那样。他们说我们的房间,我们的地毯,我们的椅子,她甚至管莱昂送她的拖鞋叫我的拖鞋,那是当初看她喜欢,莱昂特地买给她的礼物。这双粉红缎面的拖鞋,用天鹅绒毛滚着边。她坐在他的膝上,脚够不着地,只能悬在半空;这时那双小巧玲珑、鞋跟不包革的拖鞋,就单靠光脚的脚趾点着。
与其说作者“淫荡”,不如说是检察官大人神经过敏。
幸亏福楼拜请出一位地位显赫、能言善辩的大律师,法庭最后判福楼拜无罪。
这场官司的结果,是成为畅销书。这以后,由于这篇小说多层次的、丰富的内涵,更由于持不同美学观点的小说家和批评家们各取所需,它得到不同的评价。我们只能挂一漏万,举其大端。
尽管福楼拜本人对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等等颇有微词,左拉对推崇备至:“以为典型的自然主义小说的首要特征,是准确复制生活,排除任何故事性成分。作品的结构仅在于选择场景以及某种和谐的展开程序......最终是小说家杀死主人公,如果他只接受普通生活的平常进程。”
早在上一个世纪,已有论者强调这部小说的心理学和哲学层面。儒勒.德.戈吉耶发明了“包法利主义”这个名词,把它定义为“人所具有的把自己设想成另一个样子的能力”。(应该说,“包法利主义”的存在先于包法利夫人,而且是超国界的。中国文学史上有无数“心比天高,命如纸薄”或“始乱终弃”的“红颜薄命”的故事。它也延伸到当今世界,青年男女对明星、对“大众情人”的崇拜,其实也是“包法利主义”的一种变体。)
本世纪初,从英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开始,批评界致力于凸现福楼拜作品的艺术层面。詹姆斯写道:“福楼拜只在表现手法中看到艺术品的存在,他向我们提出挑战,看谁能确定另一个评定作品生命力的标准而不论为笑柄。”
福楼拜研究本世纪蔚为显学。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