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道路在雾中
九世纪以前,战争、反抗,像是自然灾害、瘟疫或一场地震一样被人感受。人们在历史的事件中既看不到一种统一性,也看不到一种持续性,并且想不到它会转变他们的进程。狄德罗的宿命论者雅克加入了一个军团,后来在一场战役中受了重伤;他的整个生命都因此而打上烙印,他跛了腿,一直到生命的结束。但是那战役是什么?小说没有说。何必要说呢?所有的战争都一样。在十七世纪的众小说中,历史的时刻只是被大致地确定。只是随着十九世纪的开始,随着司各特和巴尔扎克,所有的战争才不再是一样的,小说的人物才生活在一个有具体日期的时间里。
托尔斯泰50年后回到拿破仑的战争,在他那里,对历史的新见解不仅仅记录在越来越能够抓住(在对话中和通过描写)所述事件的历史特点的小说结构中;使他首先感兴趣的,是人与历史的关系(驾驭它或逃避它,面对它而保持自由,或相反),他直接地涉及这个问题,把它作为他的小说的主题,对这一主题他使用一切手段,包括小说式的思索,加以研究。
托尔斯泰对于历史是由大人物的意志与理性而形成的思想进行论战。在他看来,历史自己形成, 服从它自己的规律, 但这些规律对于人仍是模糊不清的。大人物quot;是历史的无意识的工具,他们实现一个事业,其意义却不为他们所知。quot;更后面:quot;上帝迫使他们每个人在追逐他们的个人目标的同时,参与为一个唯一的、伟大的结果的合作,他们当中每一个,拿破仑也好,亚历山大也好,或者哪怕某一个角色,对这一结果都丝毫不知。quot;还有:quot;人有意识地为自己而生活,但却无意识地追逐整个人类的历史目标。quot;由此而得出这个重大结论:quot;历史,也可以说是人类无意识的、普遍的、随大流的生活……quot;(我自己强调了关键-提法)。
从这种对历史的观念出发,托尔斯泰画出了他的人物运动其中的形而上空间。他们既不了解历史的意义, 也不知道它未来的进程, 甚至不知道他们自己的行动(通过它们,他们无意识参与那些其quot;意义脱离他们自己quot;的事件)的客观意义,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中前行犹如人在雾中前行。我说雾,而不是黑暗。在黑暗中,人们什么也看不见,人们是盲目的,人们受到制约,人们不自由。在雾中,人是自由的,但这是在雾中的人的自由:他看得见自己面前五十米远,他能清楚认出他的对话者的轮廓,他能非常喜爱道路两旁树木的美,甚至观察附近所发生的一切并作出反应。
人是在雾中前行的人。但是当他向后望去,判断过去的人们的时候,他看不见道路上任何雾。他的现在,曾是那些人的未来,他们的道路在他看来完全明朗,它的全部范围清晰可见。朝后看,人看见道路,看见人们向前行走,看见他们的错误,但是雾已不在那里。然而,所有的人们,海德格尔,马雅可夫斯基,阿拉贡,庞德,高尔基,戈特弗里德·本,圣约翰·贝尔斯,乔诺,他们过去都走在雾中,人们可以自问:谁是最盲目的?马雅可夫斯基?他在写关于列宁的诗的时候并不知道列宁主义将走向何处。或是我们?我们以几十年后的回首来评判他,我们并没有看见包围他的雾。
马雅可夫斯基的盲目属于人的永恒的状况。
看不见马雅可夫斯基道路上的雾,就是忘记了什么是人,忘记了我们自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