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地看着他。
他已经不完全像他自己了。他不仅有点驼背,而且还极度疲惫,像是经历了一次数昼夜的长途跋涉,苍白的面颊深陷了下去,嘴唇是两个没有血色的蓝道道,鹰钩鼻子显得比从前更显眼、更英武了,半圆形的额头也变宽了,那头花白的头发稍稍有些拳曲,头发也比从前多了,我也渐渐弄清楚了,变化究竟何在:比起我所认识的那个人来,那个我在别墅里与他相识的人,我脸色红扑扑地和他一起在网球场的冰面上旋转的人,比起那个人来,这一位要年轻一些,精干一些,他的脸上也没有了那种油亮的光泽,这件带有银纽扣的俱乐部黑夹克,我以前也没见过。他的脸刮得很干净,眼睛下面有两个因劳累而形成的眼袋,从鼻子到嘴角有两道深深的、苦涩的皱纹,他不大像一位幸运的文化活动家,倒更像是一个没被打死的白卫军。
他看着我,用平稳、清晰的声音说道:
“你病了。我来照顾你。你想喝水吗?”
我想尖叫,但是我没喊出来,而只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嘴唇:
“给我拿点开水来吧。”
他早有准备地站起身来,因为有可能为我服务而感到高兴。过道里亮着灯光。茶壶的盖子在厨房里发出响声。壶嘴磕响了玻璃杯。他端着一杯水,又平稳地出现了,平稳地伸出一只手,向床边走来。我用颤抖的嘴唇抿住杯沿,喝了一口,我斜眼看了看他的手指甲:他的指甲畸形地拳曲起来,深陷在指尖的软肉里。他不好意思了,坐到沙发上去了,把两手藏到了身后。
“你别怕……”他请求道。
我软弱无力地耸了耸肩膀:这个请求是没有意义的。
“战场上很冷吧……”他略带问询意味地说道,似乎努力想展开一场世俗性的交谈。
“很冷……”我嘟囔了一句。
“9月间……”他做出了判断。
“如今我是完蛋……”我嘟囔了一句。
“是吗,为什么?”他稍稍有些疑惑。
“你来了。”
“我来了,因为你病了。”
“你没必要操心……你已经死了呀。”
“是啊,”他顺从地表示同意,然后又带着不鲜亮的笑容补充了一句,“在你的帮助下死的。”
“不对,”我慢慢地摇晃着脑袋,“不对。是怪你自己。你是快活死的。”
他说:
“你别误解!我并不后悔……”
我看了他一眼,带有一种萎靡的、几乎是无动于衷的怀疑。
“你不相信?我干吗要骗人呢?”
“我没害你……是你自己……”我摇晃着脑袋。
“好吧。”他说道。
“我没害你……是你……”
“唉,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对于你来说,可能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可我还活在这里,这里一切都还有意义。”
“那么,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啊?”
“你自己也看到了……很好。”
我俩都沉默了一阵。
“你打算就这样长期活下去吗?”
“我,我受够了!”我激动地回答。“我厌烦了!我最终要随便成个家,生个孩子……”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充满着的即便不是悲切,也是最深刻的同情,至少,他在看我的时候是含有怜悯的……这我可受不了!我无法忍受!我说:
“请你别这样看我。你最好还是走吧。走吧,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吧。我还想活下去呢!”
他摇晃着脑袋:
“你活不下去了。”
我说:
“什么意思?你要长期监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