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川(6)
头巾走出胡家。路过厅堂,本想再看一眼墙上胡会的那张洋相百出的画像,不料墙上什么画像也没有,只有一个木葫芦和两把木梭吊在那儿。吉喜吃惊不小,她刚才见到的难道是胡会的鬼魂?吉喜诧异地来到院子,空气新鲜得仿佛多给她加了一叶肺,她觉得舒畅极了。胡刀正在烧着什么,一簇火焰活跃地跳动着。
“你在烧什么?”吉喜问。
胡刀说:“俺爷爷的画像。他活着时说过了,他要是看不到重孙子,就由他的画像来看。要是重孙子出生了,他就不必被挂在墙上了。”
吉喜看着那簇渐渐熄灭的火焰凄凉地想:“胡会,你果然看到重孙子了。不过这胡家的血脉不是由吉喜传播下来的。”
胡刀又说:“俺爷爷说人只能管一两代人的事,超不过四代。过了四代,老人就会被孩子们当成怪物,所以他说要在这时毁了他的画像,不让人记得他。”
火焰烧化了一片雪地,它终于收缩了、泯灭了。借着屋子里反映出的烛光,雪地是柠檬色的。吉喜听着逝川发出的那种轻微的呜咽声,不禁泪滚双颊。她再也咬不动生鱼了,那有质感的鳞片当年在她的齿问是怎样发出畅快的叫声啊。她的牙齿可怕地脱落了,牙床不再是鲜红色的,而是青紫色的,像是一面旷日持久被烟熏火燎的老墙。她的头发稀疏而且斑白,极像是冬日山洞口旁的一簇孤寂的荒草。
吉喜就这么流着泪回到她的木屋,她将鱼网搭在苍老的肩头,手里提着木盆,吃力地朝逝川走去。逝川的篝火玲珑剔透,许多渔妇站在盛着泪鱼的木盆前朝吉喜张望。没有那种悲哀之声从水面飘溢而出了,逝川显得那么宁静,对岸的白雪被篝火映得就像一片黄金铺在地上。吉喜将同下到江里,又艰难地给木盆注上水,然后呆呆地站在岸边等待泪鱼上网。子夜之后的黑暗并不漫长,吉喜听见她的身后有许多人走来走去。她想着当年她浇到胡会身上的那盆刳鱼水,那时她什么也不怕,她太有力气了。一个人没有了力气是多么令人痛心。天有些冷了,吉喜将头巾的边角努力朝胸部拉下,她开始起第一片网。网从水面上刷刷地走过,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使她的心一阵阵下沉。一条泪鱼也没捕到,是个空网,苍白的网摊在岸边的白雪上,和雪融为一体。吉喜毫不气馁,总会有一条泪鱼撞入她的网的,她不相信自己会两手空空离去。又过了一段时间,曙色已经微微呈现的时候,吉喜开始起第二片网。她小心翼翼地拉着第二片网上岸,感觉那网沉甸甸的。她的腿哆嗦着,心想至少有十几条美丽的蓝色泪鱼嵌在网眼里。她一心一意地收着网,被收上来的网都是雪白雪白的,她什么也没看见。当网的端头垂头丧气地轻轻显露时,吉喜蓦然醒悟她拉上来的又是一片空网。她低低地骂了上帝一句什么,跌坐在河岸上。她在想,为什么感觉网沉甸甸的,却一无所获呢?最后她明白了,那是因为她的力气不比从前了,起同时网就显得沉重了。
天色渐渐地明了,篝火无声地熄灭了。逝川对岸的山赫然显露,许多渔民开始将捕到的泪鱼放回逝川了。吉喜听见水面发出“啪啪”的声响,那是泪鱼入水时的声音。泪鱼纷纷朝逝川的下游去了,吉喜仿佛看见了它们那蓝色的脊背和红色的鳍,它们的尾灵巧地摆动着,游得那样快。它们从逝川的上游来,又到逝川的下游去。吉喜想,泪鱼是多么了不起,比人小几百倍的身子,却能岁岁年年地畅游整条逝川。而人却只能守着逝川的一段,守住的就活下去、老下去,守不住的就成为它岸边的坟冢,听它的水声,依然望着它。
吉喜的嗓音嘶哑了,她很想在逝川岸边唱上一段歌谣,可她感觉自己已经不会发声了。两片空网摊在一起,晨光温存地爱抚着它们,使每一个网眼都泛出柔和的光泽。
放完泪鱼的渔民们陆陆续续地回家了。他们带着老婆、孩子和狗,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