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旧赋》里的气氛酿造
一倍那么庞大”,“踏着八字脚,走一步,大肚子便颠几下”。她有一双“肥大粗黑的手”,“嗓门宏大响亮”,“粗着喉咙”喊叫。当顺恩嫂帮着扭干抹布,害得自己“两只细弱的手臂在发抖”,罗伯娘却猛力磨洗案台,“鼓着腮帮子,喘吁吁地,磨得案台上都是灰卤卤的油腻水”。
这两个老仆,对李家现今没落的情形,所起的反应,亦表现出她们性格的大异。顺恩嫂脸上“充满了悲戚的神色”,“嘴里喃喃念念”,“咂着干瘪的嘴巴直摇头”,“嗫嚅”地发问,话说一半就“咽住”,“十分凄楚”地叹气,“凄症”地呼唤。也就是说,她对目前李家衰败事实的抗议方式,只是无力的哀悼与哀叹。罗伯娘的抗议方式就激烈得多:她把抹布往水槽“猛一砸”,双手“往腰上一叉”,“肚子挺得高高的”,“冷笑了一声”。接着又在腰上“扎实的捶了几下”。当她叙述桂喜和小王盗窃玉器逃跑之事,她“拈起了案上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在砧板上狠命的砍了几下”,哼道:“我天天在厨房里剁着砧板咒,咒那两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天打雷劈五鬼分尸。’”罗伯娘十分吃力磨洗案台,洗除油腻,就是暗示她拼老命“硬撑”,要把我们今日这个现实世界的污垢洗掉。但,可想而知,“油腻”是每天都会再沾上的。而她的“老命”,恐怕是持不了多久的了。
作者把这两个老仆,在外貌、举止、说话口气上,塑造成相反的类型,是很有用意的。我已提到,在这篇小说里,李家的衰微,影射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与传统社会秩序的瓦解。而作者的基本态度是惋惜,悼念。于是作者,借用这两个同样“古”,同样“老”,但性格长相完全不同的人物,以她们相共的思旧怀古之情,来暗示缅怀传统社会文化的人,并不单限于某一类型。然而这些人,胖的、瘦的、壮的、弱的、刚的、柔的、悍的、驯的,却都同样没有能力也没有办法扭转时代趋势,在时间的激流里掉转船头划回往昔的日子。不论是凄楚无力的哀叹,或是痛心疾首的咒叹,普天下怀古的人,所能做到的,也仅是如此同声一叹!
如此,作者对人、地、时之适当选择与适当描绘,创造出小说的苍凉意境,与悲悼气氛。事实上,这篇小说前后一贯的凭吊语气,和小说题《思旧赋》的典故有关。这个篇名,取自魏晋交替时代的文人向秀(“竹林七贤”之一)的《思旧赋》。向秀好友嵇康得罪权贵,处死。后来向秀经过嵇康旧居,栋毁梁摧,时日薄西山,寒冰凄然,邻居有人吹笛,向秀闻声悲感,因作此赋以悼嵇康。白先勇用这个中国文学典故,做为小说题,一则取用“思旧”这两个字的字面意义,二则顺恩嫂和向秀一样,经友人旧居,物是人非,引起感触,三则取用其哀悼凭吊之语气。还有就是我说的,白先勇这篇小说是里最有诗意的一篇。那么,把它比喻为“赋”,也是很说得通的。
而小说里这份“诗意”的造成,与气氛的固定,主要是靠小说的开始与结束。也就是说。除去了两个老仆对白部分的首尾两次景物之描绘。首先,我们注意到,这篇小说是用全能观点写成的。而“全能”的作者,却又完全客观,只描述呈现于外的景象,与听得见的对白,一次都没有探入任一角色的主观意识内。在这样前后一致的观点运用中,我们却不难觉出,作者用以观察的“透镜”,焦距之几次转换。小说一开头,“透镜”焦距颇远,于是我们随着作者的眼睛,见到一幅画,或一张黑白艺术摄影相片。背景:冬日黄昏。正题:一栋看得出曾经富贵堂皇,但现已残破不堪,被新式水泥高楼夹在当中的古旧木板平房。副题:一个全身黑色的小小干瘦老妇,抬头觑眼望着这栋平房的两扇朱漆剥落、霉斑点点的桧木大门。换句话说,我们好像从一段距离之外,看这一景象,因此能“尽收眼底”,捕捉这一画面。这一特殊景象所给予的整体笼统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