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两个文件我分别看了两遍。第一遍看得快,第二遍很慢,每个细小部分都不放过,我将其深深印入脑海。两个都无疑是堇写下的,字里行间处处可找见唯独她才使用的富于个性特征的词句和表达方式。其中荡漾的氛围同堇以往的多少有所不同,有一种她以前文章中没有的自控,一种后退一步的视线,但出自她笔下这一点则毋庸置疑。
迟疑片刻,我把这张软盘放进自己拎包的隔袋里。倘堇顺利返回,放回原处即可。问题是她不回来时怎么办。那时势必有人整理她的东西,发现这张软盘。无论如何,我不想让软盘里的文章暴露在他人眼前。
看罢堇的文章,我无法在房间里老实待下去了。我换上新衬衫,离开别墅,走下石阶,来到镇里。我在港口前面一家银行将旅行支票兑换出一百美元,去书报摊买了一份四开英文报纸,在咖啡馆的阳伞下看了起来。我招呼昏昏欲睡的男侍,要了柠檬水和奶酪烤面包片,他用短铅笔慢慢写在订单上。男待那白衬衫的背部渗出一大片汗渍,形状极有现实感,仿佛在申诉什么。
半机械地大致看罢报纸,我转而呆呆打量午后港口的景致。一只瘦瘦的黑狗不知从哪里跑来,“哼哧哼哧”来我脚前嗅了嗅,然后像对一切都了无兴趣,跑走不见了。人们在各自的场所打发慵懒的下午。多少算是真正动弹的仅有咖啡馆的男侍和狗,但两者也不知什么时候停顿下来了。书报摊刚才卖给我报纸的老人在阳伞下的一把椅子上大大地叉开双腿睡了过去。广场正中那位被穿刺而死的英雄的铜像,一如既往地任凭日光晒着脊背,毫无怨言。
我用冰镇柠檬水冷却手心和额头,开始思索堇的文章同她的失踪之间或许存在的关联性。
堇远离写作已有很长时间了。自从婚宴上遇到敏以来,她就失去了写作欲望。然而她居然在这希腊海岛上几乎同时写了这两篇文章。就算写的速度再快,写出这许多篇幅也是需要集中相当时间和精力的——有什么东西强烈刺激了堇,使她爬起来坐在桌前。
而那究竟是什么呢?再缩小焦距,两篇文章之间假如有交叉主题的话,那到底是什么呢?我扬起脸,望着码头上蹲成一排的海鸟沉思起来。
可这世界也太热了,没办法思考复杂事物。何况我已心乱如麻,一身疲惫。但我仍力图重新整编残兵败将——一无战鼓二元号角,将残存的注意力收归在一处。我端正意识的姿势,继续思考。
“较之别人脑袋思考的大,自己脑袋里思考的小更重要。”我低声说出口来。这是我经常在教室里说给孩子们听的。果真如此吗?嘴上说来容易。其实哪怕事情再小,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起来也是十分艰巨的。或者不如说事情越小,用自己的脑袋思考越困难,尤其是在远离自己擅长领域的情况下。
堇的梦。敏的分裂。
两个不同的世界:良久,我忽然想道。而这正是两个“文件”的共通要素。
(文件1)
这里主要讲的是堇那天夜里做的梦。她沿着长长的阶梯去见她死去的母亲,不料她赶到时母亲已经遁往那一侧。而堇对此无能为力,以致在无处可去的塔尖被异界存在物所包围。同一套数的梦境堇此前不知见过多少次。
(文件2)
这里写的是敏十四年前体验的匪夷所思的事件。敏在瑞士一座小镇游乐园的空中飞车里被关了一个晚上,用望远镜窥看自己房间中的另一个自己。Doppelganger。这一体验破坏了敏这个人(或使其破坏性表面化)。依敏本人的说法,她被一面镜子隔成两个。堇说服了敏,促使她讲出,并将其整理成文。
两篇文章共通的主题,显然是“这一侧”同“另一侧”的关系,是二者的互换。想必是这点引起了堇的关注,所以她才坐在桌前,花很长时间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