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说你以前干过啥事,他马上也就说干过啥事了。不是夸夸其谈议论政治的时候,他就俨然是个朋友了,是个慈父般的朋友了。
侯恩把他暂时先搁过一边,重新又思量起达尔生来。达尔生不可能有第二种反应,他只会大发雷霆,打算跟你动武。比侯恩还大的那么个大个子,肯定只想来武的。那通红的脸,那牛一般的粗脖子,那隆起个疙瘩的鼻梁,只会表现出两种感情:非喜即怒,再不就是茫然不知所措,不过这茫然不知所措也只是个暂时的过渡,一会儿他就明白了过来,该是喜还是怒了。他的模样倒像个职业橄榄球运动员。达尔生是拿得准的;此人也许倒还不至于是个坏人。
霍拔特也是猜得出来的:他准会摆出一副标准的美国豪强架势。三人之中唯独霍拔特原先不是常备军里的上士,不过也相去无几——他本是银行职员或一家连锁商店的经理之类,在国民警卫队里领中尉衔。这种人物为人如何是可想而知的:对地位高过于他的人,他不敢说半个不字;对下级的话,却半句也不听。可是上司的欢心他要,部属的好感他也要。虚张声势,好言笼络,是他的两大本领;跟他相识之初的头十五分钟,你看他满嘴是“美国军团、商会三合一”的粗鄙的行话滥调,会觉得他满有趣;可是时间一长,他那种固有的愚妄多疑的傲慢心理便占尽了上风,他对你就只有猜疑的份儿了。薄薄的双唇、小小的嘴,老大不高兴地鼓出了腮帮,一副胖嘟嘟的模样,活像神话中的小天使。
侯恩相信他没看错人。他总觉得达尔生、康安、霍拔特三个人是一路货。他固然也看到三个人相貌各有特点,才能高下有别,彼此不尽相同(事实上他对达尔生的厌恶就要略少于另外两个),可是他对他们的鄙夷却不分轩轾。他们有三个共同之处,其他的差异侯恩认为都可以弃而不论。第一,三个人都是满面红光,侯恩的爸爸是中西部一个十分发达的资本家,早先他的脸色就一直是红通通的。第二,三个人都是薄唇小嘴,抿得紧紧的,他不喜欢。第三,也是他最看不惯的一点,就是三个人都永远相信自己说的、做的绝不会有半点儿错。
侯恩以前曾经碰到过好几个人,他们都极力要向他证明一个论点,就是爱世人只能爱抽象的世人,爱具体的世人是办不到的。这种论调自然并非什么创见,这样看问题也未免过于简单化,不过无意中倒是道出了一些真理。他看不起邻桌的六个校级军官,原因就在于这帮人对所谓老犹啦,黑鬼啦,罗宋人啦,酸丘八啦,麦克佬啦等不管恨得有多厉害,他们彼此之间却是相亲相爱:在国内他们可以跟自己伙伴的老婆调笑偷情,到海外他们一起喝得醺醺大醉,管他什么玩忽职守,一到星期六晚上便嘻嘻哈哈地去找不失他们身份的娘们玩乐,权当逛了一趟妓院。他们以其本身的生活方式教坏了侯恩这一代的最优秀的精粹、最卓越的人才,引得他们走上了邪路,变得比康安、达尔生、霍拔特之流更加顽固悖晦。到头来你要么迎合他们的口味,要么就是战战兢兢钻进自己的窝里躲起来——能留给你的也就只有这么个老鼠洞般的小小的窝了。
帐篷里的热气愈积愈厚,简直像火舌向他身上卷来。谈话声喃喃不绝,刀叉铁盘碰得当当直响,像一把锉刀刮擦着他的脑神经。一个食堂勤务匆匆走过,每桌送上一碗罐头桃子。
“就拿那个家伙来说吧……”康安说的是一个有名的工会领袖。“我就知道有这么件事,千真万确,”为了增加话的分量,那红鼻子还倔强地扭了扭,“他有个姘妇,是个黑鬼。”
达尔生舌头啧啧。“啊哟,啊哟,真干得出来!”
“我从可靠方面听到说,他跟那个女人还生了两个半黑不白的小杂种,不过这事儿我还不敢太肯定。可有一点是错不了的,就是这些年来他在国会卖力地推销那些议案,把黑鬼捧上了天,那绝不是平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