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九月已过,十月姗姗而来。早晚的风干干的,清澄冰冷得似乎把玻璃上的灰尘都吹透了。亡妻同事转交的那封信,给了耕平重重一击。里面所写的,并不是单纯的幻想曲,分明就是赤裸裸的自杀愿望。久荣为什么非要那么狂热地想象“自己不复存在的世界”不可呢?
越想,耕平的胸口便越是苦痛。本以十年一决胜负的决心全身心投入创作的《小说北斗》新连载小说,现在却完全动不了笔。不但提不起心情看资料,连想要充实一下情节结构,都发现自己的心不知何时已偏离小说的国度,向久荣死之谜飞去。
耕平心底纠结不已的疑问,其实只有一个:妻子的死,到底是意外,还是自寻短见。那件事已经过去四年了。即使答案究明了,久荣也不会起死回生。但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集中精力投入写作,那个被硬着头皮压制下去的疑问,总是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黑蒙蒙地笼罩着整个心脏。耕平无力反抗,思考不了其他事情,也找不到逃离的出口。
人的心,无法随心所欲。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想要想的事情,有时还让人想一些不愿去想的事情。那就不要企图逃避这个问题,好好去想吧!虽然有痛苦有酸楚,也忍耐到底吧!心真是个任性的主人,扔过来的全都是蛮横无理的要求。对身为作家的耕平来说,这跟小说像极了。跟它休战时还好,一旦起了冲突,作家便只能被它牵着鼻子走。每个人都误以为它是自己的一部分,殊不知,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心和创作更自由的东西了。
“老爸,出了什么事吗?”
那个愁闷的十月的第二个星期天,小驰这样问道。轻松舒畅地度过双休的周日晚上,每个家庭都荡漾着一种特别的气氛。双休结束的落寞和沉静的满足,还有对即将到来的一周的淡淡的期待。季节轮转,已是雷·布雷德伯里笔下所描绘的黄金十月。只有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的青田家,若在平时,周日的晚上也应是特别的。
小驰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压抑,甚至还有点冷淡。这孩子敏感得很,一定是想透彻了才这样问的。当父亲十多年,观察孩子的眼光也变得锐利了。耕平装出一副开朗的样子:“呃,老爸没事啦。是你误会什么了吧?”
耕平的视线落在餐桌上,自己亲手做的汉堡还只吃了一半,另一半冷在碟子里。他用筷子夹起来,强迫自己把它塞进毫无食欲的口里。
“你最近很奇怪耶。是矶贝先生又写出什么有趣的小说了吗?”
耕平不禁笑了出来。读完《蓝天深处》而自信全失,已是开春时候的事情了。矶贝久在夺得直本奖后,气势更是锐不可当,不论在哪个书店都占据着平台一角。原来夺得直本奖,还能惠及以前的作品,所有单行本、文库本都会加印。
“矶贝没出新书啦,我觉得我跟以前没有变化呀。”
小驰用筷尖把叠在一起的胡萝卜挑开。“可是,你又像以前一样,总是自言自语呢。”
耕平不禁打了个寒战。对久荣之死的疑问,应该没被他听到吧。妻子死后,耕平过着并非本人意愿的单身生活,越来越喜欢自言自语。
“我总是自言自语些什么?”
“自言自语些什么?你总是叽叽咕咕的,我也听不清楚。但总是叫着老妈什么的,久儿什么的。是有什么话想跟老妈说吗?老妈都死了,哪里都找不到了。”
小驰的眼里没有噙泪,那份悲伤已被浓黑地固定成型,深嵌在他的瞳孔里。耕平的心如刺入肺腑般疼痛。绝不能让小驰一直承受这份悲伤,从今以后,绝不能自言自语了。
“对不起,小驰。因为你老妈我想起了很多事,这些跟你没有关系,况且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别放在心上。不想吃个什么甜点吗?我可是想吃冰激凌喔。要跟我一起去便利店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