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起居(二)
宗全是随龙进关的,有过汗马功劳,现在他们到茶楼酒肆里也是‘爷’字辈,根本瞧不起净身求靠的太监。可是,太监能接近太后、皇上、皇后和贵人们,护军根本沾不上边,太监常常借上头的权势,给护军点窝囊气受。光绪初年护军和太监打过几场架,都是太监占上风,上头有意无意偏向了太监,所以护军始终有些气不平。因此,太监也有意避着护军。现在把小包交给我带出,免得有口舌。
“陈全福是个老太监。是储秀宫看宫门的头儿,属实权派。‘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储秀宫呢?但陈全福的权势,也只限在宫内,一出宫门就使不开了。所以他想往外偷运点东西,必须借机会。太监按正常来说,所挣无几,是比较清苦的,一有机会就讲究偷,可以说没有不偷的太监。今天的时机正好,人们兴高采烈地过节,人来人往也很多,再说我是老太后的贴身丫头,春节老太后赏点东西,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谁要是过问,看我把脸一翻,让他们问老太后去。——谁敢惹这份麻烦!
“正月初二的上午,在北京还是五九的天气,属严寒季节,我梳着油光的大辫子,辫根扎着二寸多长的红绒绳,辫梢垂在大背心的下面,系着一个红蝴蝶的辫坠,头上戴一朵剪绒花,两耳黄澄澄的金坠子,脚下五福捧寿的鞋。在储秀宫里,每天呆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走在火炕的地上,腊月寒冬也不觉冷,可是一到宫外头就不同了。脚下穿着薄薄的棉鞋,冻得脚趾头像猫爪子抓似的疼。走在石头子铺的甬路上,显得有些不舒服。但为了夸耀自己的身份,显露自己的容貌,自永寿宫出来,前面有老太监陈全福给带路,后面有小太监挎着红包袱跟班,在笔直的西二长街上一路摇摇摆摆,我恨不得把五福捧寿的鞋踢到旁人的鼻子尖底下,让别人认清我是老太后的贴身大丫头。这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不论天气怎样的冷,我是照样卖弄精神。万没想到,我刚走过长春宫的宫门口,就听到后头有人高声喊着:‘土地爷放屁——神气’,‘在外头摇断了膀子,回宫里饿断了嗓子’。这显然是在奚落我了。在内宫里大喊大叫是不允许的,一定是有什么来头的大丫头,在外头故意撒疯卖味儿,把从小太监那里学来的村语野话,高喉咙大嗓门地叫出来。我回头一看,果然是隆裕主子的大丫头小宽子和秀玉。我们是一起进宫的好友,小姐妹们见面是可以任意欢笑的。三个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在甬路上纵情地笑谑,惹得来往的人都注目,有的上前打招呼,表示能和我们套近乎也是份光荣。这是我一生最欢快的时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永远坠入黑暗的深渊了,我特别爱回忆这段年华,梦里有时笑醒了,但醒后环顾四周,四壁凄清,思前想后,不觉枕上沾湿了一片。我的家本无权无势,可他们红太监为什么和我家勾勾搭搭搞得很近乎呢?我恨我年轻、痴傻,不明白事理,结果落到陷阱里,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晚了。
“陈全福老太监到了接见处,一句话也没说,像没事的人一样,默默地坐着。他们跟我的家里人大概是早就心照不宣了,只是把我瞒在鼓里头。那时满汉还是不许结婚的,后来才知道老刘在进宫时就认了旗份了,庚子以后才准满汉通婚。不知李莲英用什么手段,把我算计到他们手里去了。几十年的委屈,我从来也没向外人吐露过,今天有机会对您说说,也让我松一口气。”
她说完一长段话以后,眼泪已经莹莹满眶了,脸向着外面的窗子,长久长久地沉默着,然后长吁一口气,说:“本来有言在先,不再惹您伤心了,结果还是让您陪着我不舒心。”
她把宫里下层生活,琐碎地说出来,从这些细小的事件中,能嚼到其中的滋味。在我也可以算是像读《春秋》一样品尝到她的微言大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