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狭窄的车厢里到处都是人,彼时正是六月炎夏,跟人挤在一起可真是要命的酷刑,人人都是汗流浃背;没吃过苦的润熙和润崇已经又哭起来了,一旁的白老先生虽然早已口不能言却也心痛得脸色惨白,白清平同样觉得如坐针毡,明明四周并没有人在看他、可他就是觉得整列车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在嘲笑他们白家一无所有了。
他的脸和心一起烧着了,车到天津后便再也忍不住,要在换乘前往南京的火车时加钱去换一等车厢的票。
“哥,”白清嘉却拦住了他,尽管那时她的衣服也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忍一忍吧,或者只换父亲母亲和润熙润崇的,多少省一点。”
白清平统共只从友人那里借了八百大洋,这笔钱要一直用到他们一家人有进项,在这之前还要解决安置新居等一干琐碎的问题,若是大手大脚地花钱恐怕难以为继;从天津到南京,二等车厢的票只需要三十元,而一等票却需要四十二元,他们一共七个人,算下来差价统共有八十四元,接近一个寻常男佣一年的工钱。
她哥哥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亦知道自己手头拮据不应当花这笔钱,可家族衰败带来的苦闷和无力却让他失去了理性,他似乎急于证明作为长男的自己可以有力地撑起这个家,因此断然拒绝了妹妹的提议,还说:“无妨,回沪之后哥哥很快便能筹到钱,咱们一家的生活绝不会有太多变化,你便安心吧。”
“哥,可是……”
“清嘉,”白清平打断了妹妹,语气已经变得很强硬,即便在他官运最为亨通之时都没有这样的果决,“父母年事已高、是该享清福的年纪,怎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儿孙受苦?哪怕只为了尽孝道,这个票也一定要买!”
一番陈词掷地有声,分明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白清嘉也知道哥哥说的有几分道理,父母一生富贵,到了晚年却不得不目睹家人落到这样凄凉境地的惨象,心中必然煎熬……可如今他们周转如此困难,这些情绪上的小节又能有多要紧?花出去的是真金白银,买进来的却都是虚无缥缈的舒心,值是不值?
她难以判断也无从分辩,最终还是服从了长兄的决定,跟着家人们一起坐上了熟悉的一等车厢;润熙和润崇终于不再哭了,宽敞凉爽的包厢让他们感到舒适恣意,咯咯的笑声再次飘荡着传进了大人们的耳朵里,像是一层虚浮的金粉刷在了原本已然腐朽断裂的房梁上,能让人继续得过且过一阵子了。
白清嘉沉默着不说话,一双美丽的眼睛倒影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一颗心却在孩子们欢乐的笑声中变得更加惶恐局促。
哥哥,你真的觉得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么?
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一切还会变得更糟呢?
六月廿七的上海下了一场暴雨,夏日的滚滚闷雷一个接一个炸响在厚厚的云层里,天幕低沉得像是要整个塌下来,俨然一副末世的光景。
白家人从火车上下来,却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有摩登的豪华轿车来接了,自然更没有前呼后拥的佣人和司机来给他们撑伞,他们不得不四下张望着寻找可以遮雨的地方,后来还是秀知头一个发现不远处有一个卖雨伞的小商贩,白清平顺手就给了她三十大洋让她买回八把伞来一人一把,秀知讷讷地应了一声,又偷偷看了一眼白清嘉。
“还是买三把吧,”这回白清嘉没再看哥哥,只径自扭过头去跟秀知商量了,“孩子们可以跟我挤着用,或者我多跑两回接人就是了。”
秀知又应了一声,抬头再看白清平时却见对方的神色有些不豫,似乎有些尴尬又有些恼怒,时而看看父母时而又看看妻子,脸已经有些涨红;她不敢再看了,只局促地转过了身,还没回过神来便觉手腕一紧,竟是她们小姐拉着她一起跑进了大雨里去买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