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底色
由于他不明党内斗争的底细,在批邓运动中由别人代笔写了一篇批邓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不久邓大人复出,他又不像同写批判文章又同登于一版的名医学习,及时道歉自责。总之,张庚一生屡遭贬斥,长期被权势冷落,好在他始终没有多少仕途之想。学术研究是他的最佳生活方式。他曾对我说:“如果开一整天的会,没有写字读书,我就觉得这一天是浪费了,心里很别扭。”
张庚在世时,我们曾经认为老学者应该给年轻学子腾腾地儿,挪挪窝儿。现在他走了,腾了地儿,挪了窝儿,却无人能填补,亦无人可企及。留下的,是永远的空白。更为重要的是:透过他的经历和著述,人们看到了一代知识者的苦苦追求和挣扎。在这动荡纷乱的时代,身处风云变幻之中,张庚始终坚守住自己的精神阵地,坚守住自己的道德、情操、人格与价值。面对说不尽的太平盛世和看不够的繁华夜景,我们这些现代人在物质主义的重压下,早已没有了灵魂的栖息地。从这个意义上看,一生从未红火过的张庚,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再说,具有学术震撼力的巨响,可以是沉寂。陈寅恪是沉寂的,钱锺书也是沉寂的。
张庚和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具有知识者和革命者的双重身份。处在那样一个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时代,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使他们对现实社会无比关注,热血沸腾地投身其间,义无返顾地担当起匹夫之责。然而,他们的真正兴趣志向在于埋头学问,著书立说,兴办教育,无须假于政治或仕途以求名利。这样,他和翦伯赞等一批马克思主义学者,一入世,即脚踏政治、学术两只船,游弋于学海、宦海之间。而学术和政治之间的碰撞、磨擦,不但使他们很难保持内心的平衡,且给他们人生带来许多的遗憾和精神苦闷。所以,以一种颜色,去涂抹他们的底色,都是不行的。
不错,张庚是共产主义的追随者,但他更是一个文化的信奉者。他一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和为这个目标所付出的全部心血,说明在灵魂深处他相信,只有文化才最终具有穿越时间和征服人心的力量。“人生不朽是文章”。而这,才是他底色中的主色。你是一朵鲜花也好,你是一株野草也罢,当有自己的样式和表现。张庚是有自己的样式和表现的。
二OOO年春,我的丈夫(马克郁)身患绝症。我在绝望与希望中徘徊,他在挣扎和放弃中穿梭。二十载平淡夫妻,在这最后的岁月进入了痛绝空无之境。一年后,花正飘落之际,丈夫最后拉了拉我的手,叫了声“小愚”,倒在去医院的路上……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接触死亡,但这一次我深感天命之不可强求。
我独自归家,对着同样落泪的小狗,生离死别,一时尝尽。入夜,春风如丝,泪水如雨。一个孤立无援的我,已无法承受那四面涌来的感情。
突然,有人叩门。张庚的夫人张玮,素衣裹身,带着白菊,站立在我的面前。
我说:“这么晚了,还来?”
她答:“是你的老师一定要我来的。”说罢,递给我一封信。是张庚写的,那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劝慰之语。张庚因患眼疾,连电视都已不能看了。这信,不知是怎样写的?又写了多久?
后来,我又得知:张庚下午听到噩耗,十分难过。
张玮宽慰他说:“诒和很坚强。”
张庚半纠正、半补充地说:“她还很重感情!”
我嚎啕大哭。原来,心是可以触摸的,片言只语,可使人魂悸魄动。
处在绝境中的我拿起了笔,开始了对往事的回忆。第一篇、第二篇稿子,我送给张庚,请予指正。文章是由张玮读给张庚听的。夫人读罢,说:“我要劝劝诒和,别写从前的事了,人太痛苦。还是向前看吧。”
张庚摇头,说:“你是劝不了她的,她是一定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