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地不仁
有为的人生观价值观是一个补充;对于急性病、浮躁与唯意志论,对于假大空与夸夸其谈,则是一个必要的矫治;对于一个社会一个人的人生全部,却远不够用。
这样的假定根本不存在:我只读过《老子》一本书,只写过《关于老子的手下》这一本书。或者是读者只可能读这样一本书。所有关于只有一本书或只读这一本书的设想,从而引起的担忧、反感、辩驳的冲动,都是无的放矢。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值得讨论。此前,老子一直讲的是道,这一处讲到了天地,大道比天地抽象也笼统得多。天地,是道的硬件,我想是这样。天地是硬件,才要强调它的非意志非仁爱性,它的生活性,它的自然性。老子的道有两方面的含义,从硬件上说是自然,是天地,是惚恍与混沌;从软件上说是道理,是法则,是规律,是程序,是定义,是本质与概念之神、
概念之王。同时,二者都意味着无限大,都具有想象性、模糊性、似或性。
这里还有一个大问题,刍狗的含义重心何在?台湾友人、老子研究专家陈鼓应教授,将之解释为令万物自生自长。这太温柔了,这显然是陈老师的仁厚慈祥之心投射到了老子身上与书上。窃以为,刍狗的核心意义是它们的毁灭或被毁灭的结局。万物都存在着生、起、坏、灭,最后是灭。百姓的个体,最后也是死亡,是坏灭。中国少有哲学家如此郑重而又无情(即不仁)地讨论毁灭的问题。
然而,毁灭或坏灭,存在于时时刻刻,每分每秒。它与生成,与生命、生起,永远紧密相连。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毁灭,反过来说,没有坏灭也就无所谓生命。如果你的存在只有永生、只有万寿无疆一种状态而没有死亡的结局,那么你的生又有什么比照、证明、彰显与意义呢?没有人死,哪儿来的人生?永生者,活了一万年和没有活过一天有什么区别?一岁与百万岁有什么区别?幸福与不幸又有什么区别?
我始终佩服印度教的教义:宇宙中有三位主神——梵天、毗湿奴和湿婆。梵天是创造万物的始祖,是创造之神;毗湿奴是宇宙的维持者,是保护之神,并能创造和降伏魔鬼;湿婆是毁灭之神,有说是第三位的主神,也有说祂(她)才是最大最重要的主神。祂是世界的破坏者,以男性生殖器为象征,变化莫测。这最后的描述颇有些幽默,却原来幽默也是通向真理的一个路径,哪怕是排在最后的一个小路曲径,所以说“曲径通幽”。幽,是幽深,是幽雅,是幽暗,是幽灵也是幽默。完全没有幽默感的人表现了自身的心智不全、人格不完全,当然不能很好地去接受真理、发现真理、解悟真理。
生成与毁灭,生起与坏灭,都是天地与圣人的应有之义,都是大道的体现。万物可以成为刍狗,人众(百姓中的一个个个体)可以成为刍狗,不必哭天抢地。而大道永存,虚而不屈,动而愈出。这使我们在被泼了一通冷水之后感到了安慰与澄明、从容与踏实。
把天地比喻成橐龠,别开生面。这是形象思维,也是生拉硬拽。老子惊异于风箱中嘛也没有,却鼓出了无尽的大风,使炉火熊熊,使温度升高,使烂铁成钢成器。他从中悟出了无的伟力。其实橐龠那里不是无,而是空气大大地有。老子那时候还没有对于空气的认知。
古人也有将天地作各式比喻的,多半是喻成房屋、帐篷。如苏轼的词:
醉醒醒醉,凭君会取这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到愁肠,别有阳春意。须将幕席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落魄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
苏轼的天地里充满了春意酒意睡意才子意。他是无中自有千番愁千番醉。
而《敕勒歌》里则是这样唱的: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